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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外间因为绩溪婺源乡民闹事,出了怎样一场轩然大波,歙县班房的门口,几个白役照旧在那掷骰子玩得兴致勃勃。直到发现有人过来,一个白役方才懒洋洋抬起了头。看清楚头前那人是刑房新任典吏萧枕月,他赶紧一个个拍醒了赌兴高昂的同伴们。一大帮人乱七八糟地围上前来,有的恭恭敬敬称呼一声萧令史,有的却是左一个萧爷,右一个萧叔乱叫,浑然不顾萧枕月还不到三十。
白役是整个县衙中最底层的人物,哪怕从前萧枕月只是白衫书办的时候,也足可睨视这些家伙,更不要说现在他已经正式当上经制吏,成了县尊面前的红人。于是,他根本不正眼看这些人,只是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吴司吏有要紧事吩咐我过来,你们看着门就好。”
尽管萧枕月背后还有个小厮费劲地提着一个食盒,但新任刑房典吏带进来的人,谁敢去盘问来历?再说,这是歙县班房,又不是牢房,谁也犯不着太顶真得罪刑房大佬。等到目送了这主仆两人进去,一众白役方才重新开始玩骰子,可兴致就比不上刚刚了,一个个全都在殷羡萧枕月的好运气。
书办虽不是经制吏,可也同样一个萝卜一个坑,有定数的,而从这一级熬到青衫典吏,多少人一辈子都等不到机会,这前有刘会,后有萧枕月,都是什么逆天运气!
进了大门,萧枕月依旧一副高冷模样,但之前一直紧握的拳头终于放松了。他当然可以正大光明地把叶县尊面前的红人汪孚林给带到这来,问题汪孚林特意吩咐不能让别人知道,于是他就只能用这么一个夹带的办法。好在他事先打听过,这会儿快班、皂班、壮班三个班头全都不在,他大可横着走。一路上旁若无人视若无睹地从那些拿犯人取乐的差役身边经过,不管是别人如何行礼称呼,他始终只微微一动下巴算是应答,一直到了最深处的一座屋子。
这里并没有人看守,也不像外头那样总有某种说不出的腐臭霉味,而是显得干净清爽。他这才回过头来,低声对汪孚林说:“这是三个班头的自留地,往日他们过来,就在这里休息。外头一层一层那么多差役在,帅嘉谟安置在这里是最安全的。一会儿我在外头望风,小官人你就扮成送饭的进去。”
虽说从最外头到最里头,总共也不到一盏茶功夫,但汪孚林提着沉重的食盒,倒是走出了一身汗。他点点头谢了萧枕月一声,这才顺着指引进了一处屋子。甫一踏进门槛,他就发现,这里布置得倒谈不上雅致,可却十分整洁,而角落中书桌后坐着一个中年人,此刻正头也不抬,噼里啪啦打算盘。他稍微站了片刻,见其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提着食盒过去了。
“饭菜放在那儿吧,我一会儿自己会吃。”中年人仍旧只顾着埋头打算盘,随口吩咐了一句,可没过多久,他便发现有人来到了自己身边,这下子登时眉头大皱,立刻侧过了头。发现身边是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少年,正好奇地往他一面打算盘一面写的一沓账本上瞟,他有些警惕,随即便放松了下来。
要真的是对自己不利的人,早就趁他不备下杀手了,还用得着这样一幅模样?
“这不是你应该看的,快走吧,否则不管哪位班头回来,没你的好果子吃!”
“我看了帅先生的账本,也许没好果子吃,可帅先生要是继续把这歙县班房当成自己家似的住着,将来结局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帅嘉谟登时大吃一惊。对方知道自己是谁,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小小少年说话的口气!他定了定神,这才谨慎地问道:“你是谁?”
“学生松明山汪孚林,见过帅先生。”
尽管知道帅嘉谟不过因祖上在新安卫服役,这才定居于此,算不上土生土长的歙人,而且也并非读书儒生,而只是精于算术,但汪孚林仍然相当客气。见对方听到自己自报家门之后,总算是稍稍消除了几分紧张之色,他就继续说道:“帅先生的事情,我听人提过,一直都很钦佩您的勇气。毕竟,自从嘉靖年间那两位首提此事之人死得不明不白之后,就再也没人敢提这一茬了。”
身处歙县班房,受到严密保护,但帅嘉谟还是听赵五爷在内的班头们提到过汪孚林这样一个人。尽管他一度认为,一个十四岁的小秀才不可能有那样覆雨翻云的手段,绝对是背后的汪道昆面授机宜,但眼下真正见到人,他忍不住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依赖于常识了。尽管汪孚林对他的恭维让他很高兴,可他还是开门见山地问道:“小官人今日见我,先是恐吓,然后又是吹捧,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天,歙县征输库那边发生了一件事,而绩溪和婺源,也传来了两个消息。”
汪孚林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征输库那个年轻里长和粮长打的一架,以及叶钧耀抛出的各里收各里这样一个建议,随即方才提到绩溪和婺源那边的乡民骚动。果然,等到他说完,帅嘉谟那张脸已经是阴沉得足以滴下水来。显然,这位年初掀起这一轮大风暴的中年人并不是一个笨蛋,这会儿已经想到了这场大风波一起之后,他的尴尬处境。
“刚刚叶县尊去府衙见过段府尊了,段府尊很震怒,而且怀疑有两个可能。要不就是歙县乡宦故意在后头挑唆婺源绩溪乡民闹事,为了抓对手的把柄;要不就是五县那边先下手为强,把事情摆到台面上先大闹一场,那么府尊就有可能为了收齐夏税而息事宁人。不管哪一种可能,到最后为了平息事情,年初提出此事的帅先生,都很可能被抛出来作为弃子。想必帅先生应该知道,乡民也许会对帮他们减轻负担的你感恩戴德,但乡宦的德行却不一样,过河拆桥是一贯的道理。”
帅嘉谟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声音艰涩地说道:“那南明先生的意见呢?”
到了关键时刻,比拼的还是背后的大人物啊!但他虽说事先去和汪道昆通过气,来见帅嘉谟却完全是自己的主意。
汪孚林镇定依旧,轻声说道:“帅先生之前先是告到了徽州府,然后又向南直隶巡按御史刘爷陈情,但全都没有下文。毕竟,这样一笔夏税丝绢,是实施了上百年的祖制,没人敢动。如果帅先生打算偃旗息鼓,自然一切休提,南明先生自然不会让为我歙人陈情的您陷入困顿,退路会安排好的。但如果帅先生并不死心,打算继续试一试能否撼动这一笔绝对不合理的夏税丝绢,那么还有一条路。”
他稍稍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先去南京,然后进京陈告!”
虽说之前衙门那些吏役就以帅嘉谟进京陈告为由,恐吓过叶钧耀,但此一时彼一时。越级告状当然是朝廷严厉打击的,但那得看告的是什么,涉及到的是反映目前正属于改革范畴的赋役问题,高拱也好,张居正也好,也许今后会不和,但如今都正在推进一条鞭的收税模式,说不定会费点神管一管徽州一府六县夏税丝绢这点事。总比在徽州府,帅嘉谟被一群官员以及乡宦当枪使来得强!
而且,汪道昆对他私底下透露了点情况,他倒不担心这举措是否会连累叶县尊……你巡按御史和知府都管不了的,本管县令怎么管?
帅嘉谟此前也考虑过进京。然而,他仍然是仔仔细细沉吟,没有立刻答应或是拒绝。
“帅先生还请早下决断,否则这一波声势一闹大,你未必走得成。今天是刑房萧令史带我来的,你如打定主意,可以通知他。”
汪孚林该说的都说了,拱了拱手,留下那食盒就转身离去。当他快到门口时,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我愿去京城!”
帅嘉谟吐出这一句话,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名利名利,他不在乎利,却在乎名,只希望能够把这样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翻过来!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歙人,可对这块土地却很有情分,自从在那些旧账册中发现了这样一桩积弊,哪怕知道嘉靖年间那两位揭开此中黑幕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也打算揭开这个盖子。而更让他心情激荡的,是接下来汪孚林说出的另一句话。
“我就知道帅先生会有此意。有道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帅先生乃是侠义之士,总比那些别有用心的乡宦来主导这样一件事来得好。”
“你这话可是把南明先生一道骂进去了。”帅嘉谟开玩笑似的打趣了一句,见汪孚林笑而不语,他便起身走到了汪孚林身前,“不过我这是在班房深处,虽说安全不成问题,可没有三个班头的容许,要离开很不容易。”
“只要帅先生答应就行了,这件事说难不难,难的是要有人配合。帅先生等我的好消息。”
当一身小厮打扮的汪孚林跟着萧枕月原路返回,出了歙县班房,又七拐八绕找了个僻静地方剥掉外头那身褐色衣服,摘下六合帽,热得通身大汗的他拿着袖子扇了扇风,这才对萧枕月说:“接下来,还要麻烦萧令史你再给我帮个忙,我要立刻见壮班赵五爷。”
不彻底把水搅浑,怎么能蒙蔽其他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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