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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耐劳正好也想暂时搁置一下这个话题,至少让他好好想一想,汪孚林透露出来的这些信息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会儿立刻趁机打了个哈哈,竟是亲自出了门去——尽管放在平时,哪怕是佛朗哥船长由落魄贵族一下子变成了迎娶子爵千金的幸运儿,那也是完全用不着他这个主教亲自去迎接的。甫一见面,他就用葡萄牙语与人迅速交谈了几句,不等对方彻底明白过来,他就把人带进了休息室内。
“尊敬的汪大人,这就是真正的佛朗哥船长。”
而当汪孚林看到来人时,顿时就笑了。他这次到濠镜也就是澳门之后,放眼所见的葡萄牙人,不是黑发棕眼,就是褐发棕眼,真正金发碧眼的是非常少见的,而眼前的塞巴斯蒂安?佛朗哥,却是顶着一头灿烂如阳光一般的金发,眼睛则是如同一泓碧水,单单从相貌来说,和之前那个冒牌货不相上下,甚至因为更纯正的白种人血统,比那个葡萄牙美男更有看头,当然,那得是在葡萄牙那些贵妇圈子里,大多数中国人见了绝对只会吓得倒退三步。
“没想到真的是在普陀山见过的老相识,我是应该称呼你一声佛朗哥船长,还是佛朗哥男爵?”
塞巴斯蒂安?佛朗哥船长却是颇费了一点功夫,这才认出了汪孚林。毕竟已经过去了五年的时间,和当年十五岁的少年比起来,如今面前这个显然是青年的人在形貌上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普陀山的经历毕竟是他发家致富的一个起点,再加上还有贾耐劳的提醒,所以他很快就断定,这确实是和自己做了一笔大交易的那位富家公子。他立刻大笑了一声,张开双手向汪孚林迎上去,打算来上一个热情的拥抱,直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咳嗽。
见鬼,他怎么就忘了,这是在东方的神秘国度,不流行国内那一套。而且,他固然已经迎娶了子爵千金,顺利入主了男爵家,面前这个也不再仅仅是很爽快就能做主一笔大交易的富家少爷,在贾耐劳口中,这是什么广东巡按御史,具体是什么权力和地位,他还分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是在广东很有影响力的官员,至少比香山县令拥有更大的权力!
“汪大人,很高兴能够在这里再见到您。”塞巴斯蒂安笑容满面,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式弯腰礼,但下一刻,他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很高兴见到你,佛朗哥男爵。虽然用我国的话来说,他乡遇故知是一件让人很高兴的事,但是,既然确定你才是那条里斯本号的船长,看来我之前见到的肯定就是冒牌货了。”
“要是让我知道,是那个见鬼的狗东西冒充我,我一定拧断他的脖子,把他丢到水里去喂鱼!”怒气冲冲大骂了两句之后,塞巴斯蒂安总算克制了一下,强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汪大人,我的朋友,请问你见到的那个冒牌货长什么样子?”
“他的样子嘛……黑头发,棕色的眼睛,身材应该和你差不多,但体魄更加魁梧一点,年纪大概比你小几岁……不过这说不好,你们西方人的年纪一向是和容貌并不一致的。对了,下颌比起你来要尖一点,眼神常常带着笑意。最重要的是,人长得很英俊。”
尽管对于塞巴斯蒂安打蛇随棍上直接来了一句我的朋友很不以为然,但汪孚林对那个冒牌货的身材体貌还记得很清楚,他注意到,当他着力介绍了一下那是个颇为英俊的男人之后,这个真正的佛朗哥船长一下子眉头倒竖,张嘴就噼里啪啦说出了一串葡萄牙语,单从贾耐劳那尴尬的眼神中,他就能够猜得到,他这个老相识是在骂人,而且还是不堪入耳的粗话。
而发泄过后,塞巴斯蒂安终于冷静了下来:“汪大人,我会给你一个交待。如果真的是这个该死的家伙冒充我劫财劫人,我发誓我会把他吊死在桅杆上!”
正当贾耐劳趁着汪孚林还没回答,打算当个和事老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尽管他平时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主教,并不喜欢发火,此时此刻却实在是恼火这不合时宜的打扰,快步上去拉开门,一连串葡萄牙语就直接轰了出去:“我不是说过,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要来打搅吗?”
“主教阁下,门外来的是巡检司的人,说是来查走私的,让我们把嫌疑犯交出来!”一个黑衣司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目光往陈炳昌等人身上扫了一扫,“也许里头的某人才是真正的冒牌货!”
贾耐劳简直觉得脑袋轰然炸了开来。尽管汪孚林没有出示任何证据,但不论是谈吐举止,还是后来见到佛朗哥船长的表现,他都本能地不愿意怀疑此人的真实身份。然而,本着谨慎为上的念头,他还是朝着那个黑衣司铎打了个手势,随即转身进了休息室,字斟句酌地说道:“汪大人,巡检司的人说是来查嫌疑犯。您看,我这里的地方非常有限,总共就这几个人,怎么可能有什么涉嫌走私的嫌疑犯?
巡检司竟然会跑到望德圣母堂这座如今澳门的主教座堂来,而且拿的借口还是搜捕什么涉嫌走私的犯人?汪孚林根本不用多思量,就知道必定是之前自己匆匆离开码头,某些人心怀不甘,于是给他找的麻烦。他直接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佛朗哥男爵那条船上的冒牌货,真的是手眼通天,竟然能把手伸到巡检司去。”
见汪孚林二话不说直接出了门,贾耐劳心中一动,见佛朗哥男爵微微一愣就要追上去,他突然一把将人拦住,随即用葡萄牙语迅速问道:“你曾经告诉过他耶稣会?”
“耶稣会?”佛朗哥男爵完全不知道贾耐劳在说什么,一时眉头紧皱,“主教阁下,我就只是在普陀山和他见过一面而已,你没见我之前都不大认得出他了?那就只是纯粹的交易,他从我这里得到了黄金和宝石,我从他那里得到了杭州产的上好绸缎。我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我的信仰,更不要说耶稣会了。”
“如果是那样,他是从哪儿知道的?而且还是拉丁语……”
贾耐劳的声音很轻,佛朗哥男爵一时没听清楚,再加上他对巡检司找上门来颇为疑惑,对自己船上的那个冒牌货更是耿耿于怀,竟丢下贾耐劳就快步去追汪孚林。这不止是因为汪孚林之前帮他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而且还因为他指望汪孚林出面帮他解决一个大麻烦!
尽管刚刚汪孚林的描述很笼统,但只凭黑发棕眼和英俊这两个特征,再加上敢冒充自己的胆量,他就几乎锁定了嫌疑人,不是那个据说曾经和自己的妻子有些勾勾搭搭的男人维克多还有谁?因为妻子出自布拉干萨家族的旁支,而他也是靠这门亲事方才得到了布拉干萨公爵的支持,所以哪怕知道妻子在没有结婚之前就和这个男人有染,他也只能装成不知道,但却通过让别人在其耳边炫耀东方的富有,而把这么一个人弄到了自己的船上,想要借机铲除。
可是,他那个名义上的妻子竟然为了情夫撒出大笔金钱,使得自己那艘里斯本号上,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水手和船员都听维克多的。他已经忍很久了!
当汪孚林带着人来到望德圣母堂门口时,就只见门前围着十余个壮汉,为首的中年人头戴缠棕大帽,身穿黑褐色贴里,墨绿色褡护,也许是觉得大热天这么穿着实太热,此人把两边袖子全都卷得高高的,一看到汪孚林,他便立刻狞笑道:“肯出来就好,来人,把这涉嫌走私的犯人给我拿下!”
之前回徽州期间,汪孚林没少让手底下的人跟着戚家军那些老卒过招积累经验,去宣城时也和沈家两个教授家丁武艺的师傅练过小半个月,虽说因为兵器问题,戚家军那鸳鸯阵而不可能尽得精髓,但他身边这些从浙军老卒以及杭州打行转变而来的亲卫,那手功夫仍是进益了不止一星半点。此刻汪孚林一个眼神,刘勃和封仲便抢了出去,就只见两人先徒手拿下了冲在最前头的两个人,随后彼此配合,竟是只用连鞘的刀剑,就把十几个人全都打翻在地。
巡检司平日里也是欺软怕硬,很少会跑到佛郎机人聚集的这座望德圣母堂来耀武扬威,今天副巡检吴有望是听到大龅牙那添油加醋的话,心热于对方所说腰藏千金的豪阔,这才铤而走险,只想狠狠捞一票后,不管对方是否背景硬,自己就立刻混在那艘里斯本号走人,那样哪怕对方有什么背景也不用担心,可没想到气势汹汹找到这里之后,立刻碰了个头破血流。眼见手下一个个躺在地上哭爹喊娘,他无比后悔今天来时人带少了。
早知道就不止带上自己这些亲信,而是拉上几十个人出来,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想归想,吴有望跑得却非常快。可他丢下其他人转身拔腿就跑,却不过才溜出去没几步,就只觉得领子被人一把揪住了,随即胳膊被人一扭一卸,他还想挣扎时,却发现胳膊已经扭脱了臼,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
当他被那个脸上除了麻子就是一道长长刀疤的中年大汉一拖一拽,最终给扭送到了之前自己认为的年轻肥羊面前时,他忍不住色厉内荏地叫道:“你别得意地太早,巡检司整整有百来个弓兵,提调司和备倭司那边还统辖着四百人,识相的就赶紧放了我,磕头赔罪!”
汪孚林居高临下地扫了吴有望一眼,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嚣:“名字,还有你在巡检司中担任何职?”
“老子是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吴有望被汪孚林这倨傲的态度给气疯了,只想着大龅牙既然说汪孚林是第一次来濠镜的初哥,还傻乎乎跟去了码头交易,那么肯定不是那些得罪不起的豪商子弟,因此哪怕胳膊脱臼的地方疼得厉害,但他还是显出了滚刀肉本色,“告诉你,老子是朝廷命官,真要闹大了,甭管你背后是谁,老子也不放过你……哎哟!”
吴有望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啪啪两声,那个刀疤麻子脸竟是甩了自己两个重重的嘴巴子。他一时又怒又恨,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刀疤麻子脸怒斥一声道:“你一个杂职副巡检,不但冲撞我家大人,还污蔑走私,更在我家大人面前口口声声老子,你好大的狗胆!”
大人?什么大人?
吴有望心头咯噔一下,却只见汪孚林从腰间锦囊中拿出了一枚直钮铜印,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要知道,他这个副巡检是从九品官,却因为不是掌印官,没有铜印,但巡检刘宗的铜印他总见过很多次,甚至有些垂涎欲滴。然而,就连刘宗的铜印也似乎比眼前这家伙的大,足可见对方哪怕真的是官,也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他使劲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嘿然笑道:“什么不入流的货色,也配自称大人,这小破玩意还不赶紧收起来,惹人笑话!”
就在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嚷嚷声:“提调司的人来了……是马提调带队!”
吴有望闻言大喜,趁着刚刚按着自己的刀疤麻子脸稍稍分神之际,他竟是一个翻滚逃脱了开去。奈何双臂脱臼,他连滚带爬也没能起身,反而很快就再次被人死死摁在了地上。他只能竭尽全力抬起脑袋,等看清楚头前一匹马上果然是提调司的马提调时,他立刻大声叫道:“马提调救我!”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马提调利落地从马背上纵身跳下,竟是快步朝自己走来。他知道整个濠镜虽说设有提调、备倭、巡检三司,此外市舶司也有分支机构在此,但真正掌握了司法权以及兵权的,就属这位军职是百户的提调官了,因而发现马提调身后赫然还跟着几十个人,他自然胆气大壮。
毕竟,他这个副巡检平日里对马提调恭敬有加,没少送钱,再加上这家伙雁过拔毛的个性,又怎会放过这肥羊?
然而,当马提调走到他面前时,他发觉摁着自己的那刀疤麻子脸手一松让了开来,正心中狂喜之际,却没想到手中提着马鞭子的马提调只是皱眉瞅了他一眼,随即依旧一溜小跑地从身边过去,来到了那个自己认为不过不入流小官的年轻人面前,竟是单膝下跪行了个礼。
“汪爷,卑职得知消息之后就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来迟了,卑职向汪爷请罪!”
PS:称呼巡按御史为某爷,明代的丝绢全书里有很多这样的记载,而且还是书面状纸上这么写的。奇怪的是居然称知府为太爷,可我印象中是县太爷,知府不都是老公祖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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