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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回京之后的这最后十天休假,朝堂内外一片风平浪静,几乎连一丝一毫的杂声也没有。
对于已经铁定要留在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位子上的汪孚林来说,他当然很满意这种清闲的氛围。因为如今广东道能干活的御史只剩下了王学曾和顾云程,他一点都不希望出什么幺蛾子。而对于他直接请了太医院中即将荣升御医的朱宗吉去给王继光这个下属看病,都察院中众说纷纭。
有认为他假公济私,有认为他故意示好,但更多的御史却都很羡慕王继光的运气。
要知道,这是个咳嗽发热就可能送命的年代,都察院中的穷御史多了,看不起病就只能硬挺的也多了!
而素来敏感的王继光从前那是绝对不会承认穷御史这三个字的,可他这两天终于接到家中来信,道是父亲急病花钱如流水,这才没能给他捎钱来,他的心里甭提多不是滋味了。更让他惭愧无地的,是朱宗吉给他把脉之后那一通教训。
“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要折腾别人也没办法,可广东道现在就只剩下了汪世卿外加两个御史,如果不遇到刷卷理刑之类的事情还能忙得过来,万一再遇到什么清军、巡城之类的差事,你让他怎么安排?你好容易才从试御史变成了实授的监察御史,要是把命送了,你到哪叫冤枉去?十天之内,你要是不好好养,这病没有起色,今后也就别想好了!”
汪孚林是张居正回阁办事的第一天,去造访朱宗吉道谢时,这才知道某位深得皇帝勋戚以及张居正信赖的太医竟然故意恐吓王继光,顿时哭笑不得。可他能请动人就不错了,对其人这番恶趣味也就懒得说了。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临别之际,朱宗吉带着几分醉意,说出了一番让他辨不清真假的话。
“之前李小侯派人送了他那白雪山房的集子过来,我看了之后大醉了一场。京师虽好,可我有时候恨不得丢下这什么锦绣前程,去南京谈谈诗词,写写书画,闲来给人看看病,却比如今这日子舒心多了。你让我去看的这个王继光,一大半是心病,而元辅的身体渐渐不如从前,也同样一大半是心病,武清伯那一家子则是富贵闲出来的病。总之,这朝堂内外全都是蝇营狗苟求名利之辈,让人放眼看去好没乐趣。就连你,也不是从前的汪孚林了。”
他确实不是从前的汪孚林,顾忌太多,能够真正倚靠的人太少,抽身而退更是做梦啊!
相比在广东还能做点事情,如今回到都察院,他除了相对公正地复核刑名,好像就只剩下唯一一件能做的事情了,那便是喷人。
当然,说得好听点,那就是整顿吏治。
就比如这几天,汪孚林在事先征得左都御史陈炌的默许之后,连上三个奏本,奏本一上,贪官庸臣立仆。可那又怎么样呢?但凡和张居正有一丁点关系的,全都不能去碰,着重打击的不过是那些没拜上首辅山头,却又胆大妄为往怀里搂钱的小角色!
但这小小的郁闷,当汪孚林在回到程家胡同自己家门口时,却化作了乌有。帐房兼职门房的王思明从汪吉和汪祥两个门房后头伸出了脑袋,笑吟吟地说道:“公子,歙县来人了。西溪南吴公子被府学推了贡监,到国子监读书,二姑奶奶跟着一块来了。”
两个不大听到的称呼让汪孚林有些讶异,可是,当他进了门之后走了两步,就立时意识到,是汪二娘跟着夫婿到了京师来!
当年他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是汪二娘和汪小妹这两个妹妹陪着他走了过来,也是她们精打细算地维持着家里的生活。等到日子宽裕之后,他就开始富养妹妹,可真正挑婆家的时候,他却是很少闲在家里,根本就谈不上选人把关,直到最后送亲的时候,他才抓着妹夫吴应节询问了一下这桩婚事结成的经过。就连上次回乡时,他也不过略停留几日,几乎没有太多的时间来陪两个妹妹说话。
“哥!”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汪孚林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二门口。昔日那个泼辣厉害的小丫头,如今已经是梳着圆髻,面颊丰满,整个人都透出了成熟的气息,可这会儿眼泪夺眶而出,提着裙子飞也似跑上前来的样子,却又让他想起了当初的妹妹。他笑着迎上前去,等人到面前停下来时,这才掏出帕子擦了擦她脸上那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渍。
“跑什么跑?都到家了,就这两步也等不及,多少年了还是这急脾气。”
“多少年了,我也是你妹妹!”汪二娘只觉得这么多年时光的距离一下子就被拉近了,塞还了帕子之后便嗔道,“小妹听到我来京城,别提多羡慕了,她特意让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都是岩镇特产……”
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汪二娘这才想到忘记了丈夫,连忙转身去拉了吴应节过来见大舅哥。两人上次见面是在去年汪孚林从广东回京,路经徽州停留的那几天,可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再上一次就是汪二娘婚礼和婚后那段日子,相比汪孚林的小妹夫,岩镇方氏的那位方秀才,却还要更熟稔些。可那只是汪孚林单方面认为的熟稔,至少吴应节此时此刻行礼拜见的时候,脸上就相当严肃郑重,让伸手去扶的汪孚林不禁莞尔。
“又不是没见过我,用得着这么战战兢兢的?”
虽说汪孚林态度和煦,可吴应节从徽州启程到京城为止,正好碰到了另外几个进京晚了的贡生,听说过很多他不知道的汪孚林传闻——比如心狠手辣诸如此类的,再加上成亲的时候汪孚林对他放过话,要是对不起汪二娘,就算在天南地北也要找他算账,因此如今再见,他自然陪足了小心。
此时,直起腰的他挤出了一丝笑容,这才干巴巴地说道:“大哥做官已经有这么久了,我实在是有点怕您的官威。”
“什么官威?那都是吓唬别人的。外头那些传闻可不能信,能把人传得三头六臂,你们瞧瞧他不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小北上来插科打诨了两句,便把众人迎了进去。要是按照汪孚林的意思,都是一家人,总共也就两对夫妻四个人,把刚刚喜得千金的程乃轩夫妻俩也叫上,再加上陈炳昌,七个人围桌一块吃顿饭也就行了,但小北却看出吴应节是讲究礼数的人,断然做不出男女同席的事情来,因此不动声色拦下了,只派严妈妈亲自去程家请了一趟。不消一会儿,程乃轩就扶着坐月子后调理得面色白里透红的妻子过来了。
这下子,三个女人去内屋,四个男人在外头花厅用晚饭。几杯下肚,吴应节见程乃轩和汪孚林这合在一块能够简称科道的两位前辈全都毫无架子,渐渐就没了最初的紧张,陈炳昌也不时给自己解围,他说话也渐渐流利了起来。说到此行进国子监,他就诚恳地说道:“我在府学得了这么一个贡生的名额,原本去南京国子监离家更近,可南监如今正好员满,要不就要等着,要不就来北监,我和家里人商量过后,便上了京城。虽说孩子还小,但家里不放心,就让娘子随我入京。”
“来国子监读书还带媳妇,吴二郎你倒是会享福。”程乃轩笑着拿眼睛去瞟汪孚林,欣然说道,“现在的国子监祭酒应该是吕旻,他还兼着翰林院侍读学士,和我岳父有点交情。虽说你是去北监读书,也用不着惊动到祭酒这层级的关系,但你要是有事,到时候尽管说话。不过,只要祭出你是双木嫡亲妹夫这一点来,国子监中绝对没人敢欺负你,绳愆厅那些欺软怕硬的就更不用说了。”
吴应节知道,汪孚林的大姐夫许臻如今在南京国子监,汪孚林的弟子秋枫也在南京国子监,就是妻子的妹夫,岩镇方家那位,据说也打算在南监读个监生,再试一试能否在科场上突出一条路。而相对于南监,北监其实更难进,天下秀才削尖了脑袋都想跻身其中,因为北监监生能参加北直隶顺天府乡试,比南直隶应天府乡试要好考得多!想到程乃轩的大包大揽,刚刚故意隐瞒了这一点的他顿时有些羞惭,喝了口酒这才讷讷说出了自己的小算盘。
汪孚林和程乃轩自己就是从南直隶的魔鬼乡试中突围出来的,而且用的手段说实在的真心不大光彩,所以对吴应节用这种手段争取一个出身,他们全都觉得很正常。尤其是汪孚林心知肚明后世高考都少不了调换户籍的现象,那就更加不会鄙薄自己的妹夫了。
“你只管好好去读书,那些闲言碎语不用理会。不过,就和秀才都要参加科考又或者录遗才能得到乡试的资格,北监那么多监生,要想突围得到顺天府乡试的资格,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国子监六堂之中,你先得争取升到率性堂才行……”
汪孚林虽说没进过国子监,可身处京师,这种常识还是有的。他说着就看了陈炳昌一眼,若有所思地说:“陈小弟,我给你把户籍移到京师吧。”
陈炳昌正在那羡慕吴应节能够进北监,突然听到汪孚林这么说,他顿时吓了一跳。等意识到汪孚林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可以试试从北直隶考,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际,但随即就使劲掐了一记虎口,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汪大哥,我在京师总共才一年多,若要寄籍顺天府应试,不但要有屋宅田亩,而且还要在本地住上二十年,这才能够去应考,否则就是冒籍。你是都察院的御史,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挪移户籍更是天底下最难的,千万不可为了我便做出知法犯法的事。”
汪孚林没想到陈炳昌对于寄籍和冒籍的分别简直是门清,顿时笑了起来。他微微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说道:“既如此,我给你捐监。我记得万历四年,朝廷就下过旨意,民间俊秀子弟以及两京见任官随任子弟未入学者,一并纳银入监。你先不要忙着拒绝,你是湖广的生员,举监又或者贡监要回原籍,而且不是那么容易的,捐监也就是个名头不好听,但你难道是注重虚名的人?”
“可我之前只是附生……附生入学据说很贵的……”陈炳昌讷讷说到这里,突然赶紧摇头道,“不是很贵的问题,汪大哥你身边不能没人!”
“我都说了,现在我不是巡按,平日求见应酬的没有那么多,书信之类是需要回,但有你嫂子在,也不是顾不过来,你虽说常常去许家求教,但许学士也不是那么闲的人,去国子监结识几个朋友也好,和应节也可以有个伴。附生入学并不是纳银最多的,记得连降充青衣的都能入学,更何况附生?”
“附生交二百六十两银子。”出身商家,对数字最最敏感的程乃轩一张口就报出了一个准确的数字,“廪膳生交一百二十两,增广生一百九十两,接着就是附生。连岁考落在四五等的生员,只要交得起三百四十两,也能够入监,你还怕什么?只不过,捐监进去的,堂次肯定会低,这个我帮你去想办法。”
吴应节出身西溪南吴氏,身家豪富,对两百六十两银子也同样根本没放在心上。此时听汪孚林和程乃轩你一言我一语帮陈炳昌就把这事定了下来,他就笑着说道:“陈小弟要是一块那就最好不过了,在国子监也能有个伴,能分到一间号房就最好了,可听说国子监的号房素来僧多粥少……”
“这年头国子监里头捐监生你们知道有多少?十个里头八个是捐监,这些家伙根本就是不坐监读书的,顶着个太学生的名头就心满意足,所以如今北监据说是监生三四千,真正在监读书的也就是五百,这五百里头一多半都是贡监或者举荐,捐纳的那些监生很少会费这功夫。两年前王锡爵当祭酒的时候,硬是把勋贵子弟都给弄进去强摁着读书,但现在早就没那么严格了。”
说到这里,程乃轩才挤了挤眼睛说:“所以,早年间要塞四五个人一屋的号房,如今都很宽络,这事情我帮忙去办,保准让你们一间屋子互相照应。”
到底是有个在翰林院名声赫赫的岳父,程乃轩说起北监的事情,恰是头头是道,而且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然而,当次日一到六科廊,听说一道刚刚下来的任命,他顿时傻眼了。
他那位大器晚成的岳父,从司经局洗马改迁南京国子监祭酒!
“这为什么就不是北监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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