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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见小皇帝直接变脸,竟是似乎要直接追根究底,张明顿时吓了一跳,慌忙连连摆手。他可不是张宏,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把心腹带到乾清宫,自己如同真正长辈似的和朱翊钧说话,让人在外看守,他可是一个人进来的,万一被谁的眼线听到点什么,他这司礼监秉笔岂不是要被一撸到底?
好在,就在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候,朱翊钧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恼怒地砸了桌子:“是你来求朕写字的,现在居然还挑挑拣拣?”
皇上好演技!
张明在心里为小皇帝的临机应变喝了一声彩,连忙也顺势委委屈屈地说道:“皇上,奴婢也就是说说,您写您的……看这几个字,写得真心好,慈圣老娘娘若是看到了也一定会夸奖……”
嘴里这么说,他却把手指戳在了那张帖子上张四维这个名字上,随即就用极低极快的声音说道:“皇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朱翊钧刚刚临时发挥演技,可眼下要他做决断的时候,他却忍不住犹豫了起来。毕竟,冯保指手画脚,张居正大权独揽,他自从成婚亲政之后,确实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对张四维就有什么好印象。这不好的印象并不是关于张四维的品行操守,而是对于张四维的本事和手段。尤其是上一次张鲸竟然轻而易举地坑了张四维,这位内阁次辅因而落入了冯保的牢牢监控,他因为冯保和张宏联手演戏,至今对此记忆犹新。
所以,他想了想,没有开口,而是用手指在桌子上划了几个字:“他想如何做?”
张明没想到张四维这样一个完全可以取代张居正的内阁次辅放在眼前,朱翊钧竟然没有立刻心动,而是还问得这么仔细,不禁暗自凛然,心想小皇帝也不大好糊弄。他四下里看了看,最后就瞥见了一旁摆着的一个茶盅,告罪一声后就将其拿了过来,和汪孚林当初对张居正时一样,蘸着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了起来。当他挑明已经笼络了刘守有,届时这位掌管锦衣卫的都督佥事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尽捕冯保党羽,他却只见朱翊钧竟然皱紧了眉头。
今天张明这是第二次觉得小皇帝的反应出乎了自己的意料,可他又不敢贸贸然发问,只觉得又热又急,背后都出汗了。他毕竟不是冯保和张宏这种和小皇帝相处非常多的人,平时来乾清宫单独说话的机会不多,这种时候只觉得满心忐忑,又担心有人闯进来发现端倪,但更惶恐的是猜不准朱翊钧的心意。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看到朱翊钧在桌面上用手划了几个字,连忙把头凑了上去。可当看明白之后,他原本的如释重负就变成了深深的惊悚。
这个……开什么玩笑,让张四维去和汪孚林商量,两个人联手?连他都知道那两个是死敌……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小皇帝什么时候笼络汪孚林的?
张明心头惊骇。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是一次货真价实的政治投机,所以他先挑中了手中有实权的锦衣卫都督佥事刘守有,而刘守有又为他引荐了张四教,张四教引来了长兄,内阁中排名第二的张四维。这就已经完成了当初冯保和张居正这司礼监和内阁的组合,凭什么小皇帝竟然更信赖汪孚林?此时此刻,他甚至在心中暗自盘算,是不是要想办法在冯保又或者张居正哪里戳穿汪孚林两面派的真面目。
可是,他只不过在脑海中转了转这个念头,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主意——毕竟如此一来,被汪孚林倒打一耙的可能性还更大些——当下,他就委婉表示了张四维和汪孚林之间的新仇旧恨,暗示让这两位合作绝不可能。
朱翊钧却不知道张四维和汪孚林竟然这么合不来,顿时再次眉头大皱。他沉吟了一会儿,最终没好气地说道:“都是自己人,什么新仇旧恨解不开?拉下脸去赔个礼就是,你还用得着这么特意来和朕说?”
之前都是在书桌上无声的沟通,可如今却是小皇帝的金口玉言,然而,张明听了,却几乎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让堂堂次辅张阁老去给汪孚林一个小小的七品监察御史赔礼?这世道不是颠倒过来了?如此一来,张四维还有什么脸面?
而且之前一直都是沉默再沉默,如今小皇帝突然发声,外间正在竖起耳朵听屋子里动静的那些人岂不是会察觉到,他们刚刚是在密谈?
“你是司礼监秉笔,下头人有什么龃龉,关你什么事?”朱翊钧却一点都不在乎张明的战战兢兢,继续往下说道,“眼下让他们彼此赔礼宽宥,等他们精诚合作办成了事情之后,那么他们爱拆伙就拆伙,难道你还希望他们两个继续精诚合作,把你这个头头给糊弄了?你都是在司礼监当了那么多年秉笔的人了,总不会这种事都不懂吧?朕可警告你,少和下头这些人厮混成一片!”
张明终于完全听明白了,不由得伸手去擦头上的汗。小皇帝竟然表示,只要张四维和汪孚林精诚合作,把这次的事情办好了之后,爱继续掐就继续掐,他才懒得管,最好两边斗个你死我活,水火不容。而至于最后的一句话,那则是对他的警告,挑明再也没法忍受司礼监和外朝沆瀣一气的局面,让他不要和张四维涉入过深。他知道这已经是小皇帝的底线,唯有连声答应,当最后拿着朱翊钧的御笔离开时,他却只觉得喉咙发苦。
这样的主子不比冯保好糊弄,他希望今后能够压过冯保和张宏,成为司礼监掌印,可那时候他能有冯保现在的赫赫威权吗?
朱翊钧在张明面前表现得强势而不讲道理,甚至还把汪孚林的名字给卖了出去,但他却觉得自己收获了更多。如果不是他手中还有底牌,那么刚刚岂不是要被张明牵着鼻子走了?到时候张明万一觊觎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张四维取代张居正成了内阁首辅,他会不会又被人架空?可挑明了汪孚林的存在,张明也好,张四维刘守有也罢,就要去思量他是不是还有类似汪孚林这样的底牌,行事就会对他这个皇帝更多几分敬畏和尊重。
至于汪孚林和张四维的私怨,在他这个天子的暂时强压之下,总应该能够暂缓一时。至于将来怎么爆发,只要他如同祖父嘉靖皇帝那样掌握了大权,这点事情还不好解决么?首辅不好就换一个,臣子不听话也可以换一个,反正到了那时候,他不像现在这样困居深宫,有的是人投靠,有的是人可用,嘉靖皇帝当初是怎么把一个个首辅当成替罪羊折腾的?
此时此刻,如果慈圣李太后在这里,知道她寄托了天大的希望在张居正和冯保身上,希望他们不要教出嘉靖皇帝这样一个变态冷血无情的君主来,如今知道朱翊钧竟然觉得嘉靖皇帝是学习的榜样,她也不知道会气晕过去多少回。
当乾清宫中这一连两段小插曲中第一段的结果,经过刘万锋这个信道,最终反馈到汪孚林那儿时,已经是傍晚的事情了。得知张宏果真答应帮着李如松说情,而且还第一时间做到了,汪孚林并不觉得意外。张宏这人固然会玩弄权术手段,但却是一个一心想着国家,想着皇帝的太监,而且在司礼监中浸淫了这么多年,总知道辽东现在的局面需要安抚。当然,得到消息归得到消息,他当然不会立时三刻派人去告知李如松,给自己脸上贴金。
从答应李如松会帮忙,到这件事有眉目,再到最后出消息,这总得一个过程,他总不能让李如松知道自己能随时随地和宫里联系,而且还能变着法子影响小皇帝的判断吧?
更何况,正如之前朱翊钧对张宏说的,都察院今天确实经历了一场颇大的人事调动。
张居正这一病,对于朝局的影响那是非常深远的。如果真的有什么万一,内阁之中张四维很可能顶上张居正的位子成为首辅,而六部都察院中那些曾经非常亲近张居正,甚至跟着其亦步亦趋,从而风光无限的高官大佬们,自然也都有些人人自危的倾向。这其中,左都御史陈炌那就是满心惶恐,怎么可能没事却去调汪孚林身边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汪孚林让都吏胡全在外间看门,自己一大早主动去陈炌面前提出来的。而他的说辞,也和从前循循善诱这位顶头大上司时如出一辙。
“总宪大人,如今外间谣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甚至不少人都在蠢蠢欲动,不过是因为看到元辅病了而已。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私下串联谋划的人多,敢于跳出来的却终究是少数。但说一句不好听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与其我们被动地等待别人出击,何妨先做出一个空档来,让别人自以为抓住了机会?比方,广东道现在除了我之外还有四个监察御史,赵鹏程是新来的,王继光和王学曾顾云程刚刚转正才几个月,何不把王学曾顾云程调去别道?”
陈炌连日以来确实有些说不出的惊惧惶恐,而汪孚林这话更是刺激得他差点没跳起来:“你开什么玩笑,哪有你这样自断臂膀的?”
总宪大人您虽说没有前任陈总宪的操守,但作为上司,总算还是不错的人。
汪孚林在心里对饱受惊吓的陈炌道了一声歉,却压低了声音说:“总宪大人对我一直提携重用,我都是知道的,心中更是领情,可这不但是投石问路,而且也是规避风险。这种时候,总宪大人做出这样的姿态,会不会让人觉着,总宪大人您从元辅那边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不再对我另眼看待,而是打算寻由头给我找麻烦?”
不等陈炌反对,他就诚恳地说道:“我知道这有损总宪大人一贯为人处事的宗旨,但非常之时,那就做点非常之事。虽说这对于顾云程和王学曾来说,实在有点无妄之灾,但想来总宪大人总会给他们挑个品行过得硬的掌道御史作为上司。更何况,他们俩这一年半来在都察院的名声一直都是相当过硬,料想没有人会因为他是从我这走出去的人就心生芥蒂。”
这倒是,如果是王继光,估计有一大半的掌道御史会敬谢不敏,可换成顾云程和王学曾嘛……不对,他怎么这么快就认真考虑起汪孚林的建议了,难不成他内心深处也觉得,张居正这次实在有点情形不妙?
陈炌纠结地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但是,想到上次他也曾经配合过汪孚林故布疑阵,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决断。只不过,在决定之前,他还是先问个明白:“你把顾云程和王学曾调到别道,那你打算把谁要过去?”
果然有戏!眼看距离自己的目标只剩一步我,汪孚林立时爽快地说道:“云南道的蔡光安,山西道的秦玉明。”
十三道一百一十名监察御史,陈炌能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和脸,但绝对不可能记住每个人的履历,可汪孚林提到的这两个人,他却完全不陌生。偌大一个都察院总是有刺头的,这两个那便是刺头中的刺头,人厌狗憎,说实在的能继续留在都察院那都是奇迹,可架不住这两位都曾经弹劾过大佬。比如一个曾经弹劾过李幼滋,一个曾经弹劾过王崇古张四维,所以名声不小。这样的人,他们头顶上的掌道御史那简直恨不得人早点走路,汪孚林竟然主动要?
他盯着汪孚林,非常怀疑地问道:“你确定?”
“当然确定。”汪孚林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随即对依旧面露犹疑的陈炌说道,“我既然对总宪大人您提出来,当然就是有把握的。我知道不交底您肯定不放心,您就放一万个心吧,我早就把他们两个收服了,您不用担心他们到了广东道之后给我气受。”
“!”
此时此刻,不但大堂中的陈炌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惊叹,就连守在外头望风的都吏胡全也同样惊讶地张大了嘴。要知道,听到张居正这一病,他一直都在担心汪孚林的前途问题,而且也有人惦记他是汪孚林的人,悄悄暗示拉拢过,他都有些撑不住了。现在看来,和这位未雨绸缪,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年轻掌道御史相比,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来拉拢他的人实在是太弱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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