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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汪孚林回到都察院时,来来往往的御史们有的与其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但更多的人却是眼神飘忽,像是没看见他一般。本来汪孚林论资历就远逊于很多至今还没能够掌印一道的寻常监察御史,从前那是因为在张居正面前炙手可热,前后两任左都御史又对其另眼看待,不少人方才不得不表现得殷勤一些,如今陈炌竟然耍了阴招,突然把汪孚林麾下的四个监察御史调了两个走,这其中意味,谁能没个体悟?
因此,汪孚林走进广东道和福建道合用的那个院子,就只见对面本在说话的几个吏员赶紧躲进了直房。他哂然一笑,走进自己的直房之后,就把蔡光安和秦玉明给叫了过来,却吩咐郑有贵在外看着。两人调到他这里才是第一天,早起办事前见的时候,当着王继光和赵鹏程的面,赫然一脸桀骜不驯,但眼前却都坐得笔直端正,哪里还有半点怠慢。
“早上也来不及让你二人彼此熟悉一下。蔡兄,秦兄,外人也就算了,你二人彼此心里有个数,都是自己人。”
蔡光安和秦玉明新调来之后,汪孚林就让王继光和赵鹏程一间直房,剩下的一间直房则让蔡光安和秦玉明两人合用。结果,从早上到现在,他们俩已经吵了两架,刚刚因为是汪孚林召见,还派人在外头看着,两人担心接下来是说正事,这才放下对彼此的不顺眼,谁想到竟然听到了汪孚林这样的表态?
“自己人?”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吐出这三个字,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又是异口同声问道:“你也是……”
汪孚林笑呵呵地看着四只眼睛瞪得老大的两人,这才继续说道:“二位多年来刚正敢言,却被人排挤,差点连都察院都呆不下去了,家中拮据却从来洁身自好,确实令人佩服。如今同归广东道,还请精诚合作。当然,在别人面前如今天早上那样吵架,那也挺好的。”
蔡光安顿时老脸大红。饶是他脸皮极厚,汪孚林这夸奖他却实在是有些承受不起。
敢言是真的,可刚直嘛……那就真的不知道要打多少折扣。他只是个大炮性子,有些话憋在肚子里很不痛快,尤其是对那些朝中大佬,动辄炮轰那是家常便饭,所以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至于家境拮据却洁身自好……他一个穷御史,又没有出过巡按,根本就没啥实权,谁会给他送钱?就这么一点俸禄养家糊口,老家的母亲还拖着他的妻子儿子到京城来,哭天抢地说在老家被族里欺负,一家人窝在蜗居之中,差点没炭过冬!
他当即拱拱手道:“掌道大人,若非是您之前援手,家母和拙荆孩子们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更不要说家母那场来势汹汹的风寒,都是您照应才过去的。”
秦玉明这才知道蔡光安的境遇竟然也和自己类似,不禁心有戚戚然地说:“若非掌道大人,舍弟险些就被人骗了去,那时候倾家荡产都是轻的,我这个小小监察御史怕是要赔进去。我之前就说过,您既然仗义,将来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至于今后,蔡兄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在外人面前该怎么装就怎么装。”
“二位都言重了,我就是因为信得过,这才把你们调过来。”汪孚林微微颔首,随即开口说道,“你们都是敢言不怕事的人,所以我在这里预先给你们俩打个招呼,接下来这些日子,咱们要打一场真正的硬仗,你们都有个心理准备。当然,第一炮我亲自开。”
汪孚林没有说要冲谁下狠手,蔡光安和秦玉明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没有贸然发问,只隐隐觉得应该是不得了的大佬。他们刚刚说的只是其一,实则暗地里受汪孚林的人情还要更大,所以早有为人马前卒的觉悟。可汪孚林没有让他们率先冲锋陷阵,而是承诺亲自开第一炮,他们还是不由得心生钦敬。
至于在外间守门的郑有贵,听到屋子里这不大的声音,他简直下巴都快掉了。一早上王继光就几次出直房到隔壁听动静,然后唉声叹气,对调来的这两个新同僚显然非常不满意,而赵鹏程也找他打听过几回。吏房里那几个经制吏和非经制吏则是见惯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对此倒反应稳定,可对面福建道那些官吏幸灾乐祸的目光就让他非常不满了。可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假象,假象!
于是,连日以来因为顶头大上司汪孚林的境遇,心中大为惴惴然的郑有贵又恢复了精气神。当这一日傍晚,他到直房伺候了笔墨,眼看汪孚林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准备回去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道:“掌道老爷,就不对王侍御和赵侍御说一声?”
“用不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汪孚林笑呵呵地站起身来,要出门时便对郑有贵说,“你好好做事,我能够替他们把家眷生活安排好,自然不会忘了你。即便我出了什么问题,你日后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郑有贵对汪孚林本来就是感激涕零,眼睁睁看着人出了门,他就屈膝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不说别的,他从汪孚林手中拿的赏钱,够他一辈子过日子了!
出了都察院,汪孚林见是刘勃来接,上马之后出了京畿道街,他示意刘勃策马靠近一些,这才问道:“张府那边消息打听确切了?安插了人进去?”
京城姓张的太监多,姓张的阁老也有两位,姓张的官员更是数不胜数。然而,刘勃当然不会弄错汪孚林的指代问题,重重点头道:“公子放心,一切都妥当。那人现在就是家中的弃子,哪个前途远大的肯跟他?严妈妈亲自接应,刘英已经成功了。”
汪孚林和刘勃这番交谈所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泰徵。这位曾经的阁老长公子因为自己铸成的大错被勒令去汪府负荆请罪,那荆条却不是往日别人做戏时,特意将荆刺全都一一除去的那种,而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虽说严妈妈已经及时给他挑出了所有的荆刺,又上好了药,可身心受创严重的他还是一回到张府就立刻发烧病倒了,这一病就是整整三天。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的他烧得迷迷糊糊,依稀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
“大少爷都病成这样子了,老爷和三老爷就那么狠心吗?竟然连大夫都不肯请!”
“嘘,你小声点儿,被外头人听到,想不想活了?大少爷闯了这么大的祸事,都不得不为此到汪家去负荆请罪,连三老爷都纡尊降贵,失了面子,老爷更是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谁还顾得上大少爷?兴许……”
“兴许什么?姐姐,你倒是说呀?咱们又不是一直都伺候大少爷的人,是他从蒲州突然跑回来之后,总管把咱们调拨过去的,我现在就担心牵连到我们!”
“是啊,从前觉得大少爷是老爷长子,咱们精心伺候一阵子,不求前程,至少能日后安安稳稳拔等,谁能想到大少爷竟然这么胆大,冒着老爷的名义做这种事!我刚刚说兴许,是想着老爷和三老爷会不会觉得这事情太丢脸,到头来让大少爷……让大少爷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病故了?”
此话一出,别说那正在交谈的两人,就是烧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张泰徵也觉得脑际仿佛有一道炸雷劈过,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没错,他应该能想到的,父亲多要面子,三叔多要面子?如今他闹出来的事情最终泄漏,他们竟然让他去汪府负荆请罪,那么他这个长子将来还有什么用场?不能上科场,不能做官,就是他愿意抛头露面去商场,日后为二弟铺路,可他这事情传到商场上,对蒲州张氏的声誉也是巨大打击!
只怕这时候父亲和三叔都在庆幸,他的妻子,也是他们的儿媳,侄媳妇没能给张家生下一个长孙,而是一个孙女,否则回头那孩子落地就要背上父亲的污名!
可他呢?他又算什么?他不能就这么等死,若是他不清醒一些,这两个怕事的丫头只要听了上头的吩咐,怕是都能让他活生生被病故!
张泰徵奋力挣扎,努力地想要张嘴说什么,但嘴里说出来的却只是含糊不清的呢喃。更让他惊怒交加的是,却只听其中一个丫头轻声说道:“大少爷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真是怪吓人的,反正他没醒,我们到外头去吧?屋子里这气息太浑了,得禀告总管,少放两个炭盆……”
听到另一个丫头开口附和,听到她们出去的脚步声,张泰徵简直快要气炸了。然而,病来如山倒,眼下的他竟是一丝一毫办法都没有,只能拼命地维持着脑中的念头,不希望随随便便昏睡过去,到时候就这么昏睡一辈子。想到那天临走时,汪孚林拽住他说的那些话,他最初只当是对方冷嘲热讽,可如今再品味起来,他只觉得对方的一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
曾经的骨肉至亲变成了仇人……可是,曾经的敌人真的能够帮忙?他现在被困在病榻上,难道还能指望汪孚林帮他?
他越想越觉得愤怒,越愤怒喉咙口就越干渴,到最后竟是觉得嗓子如同火烧一般,终于蠕动嘴唇吐出了一个字来:“水……”
然而,张泰徵却没有等到任何动静,仿佛他就被遗落在了这个屋子里,生死由天。这种绝望的体悟让他生出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动,但转瞬之间,那种深深的不甘心就驱赶走了之前的那一丝冲动。于是,他奋力挣扎,努力抗争,在黑暗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竟是再次用尽浑身力气又叫出了一声:“水……”
这一次,他终于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紧跟着,已经干裂的嘴唇就仿佛湿润了一些,清冽的水滴从他嘴唇的缝隙中慢慢流淌了进来,顺着喉咙流了下去。那一瞬间,他就犹如久旱逢甘霖的沙漠旅人一样,本能地吞咽了一下,随即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少爷,您还病着,这水也不能多喝,小心节制一些。”
张泰徵艰难地用着力气,希望能够睁开眼睛,最终眼皮子打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好容易才大略看清楚面前那个人。却只见那并不是之前在他身边伺候过的丫头,而是一个年约三四十,容貌寻常毫无特色的仆妇。对方端着一碗水,仿佛察觉到他的渴求,又用棉布沾湿了之后润了润他的唇,随即才开口说道:“大少爷,这年关将近,外头天气又越来越冷了,您可千万保重身体。之前那两个丫头都犯了时气,总管生怕她们过了病气给您,就吩咐小的来伺候。”
时气?什么时气?之前那两个贱人不是还在商量,说是不想被他牵连,希望能够撇清自己吗?是了,这两个刁奴定然装病躲懒,想要逃脱这苦差事!
在清水的滋润下,张泰徵终于能够说出一句稍微完整一点的话:“你本是哪里的?”
“小的蒋氏,一直都是后院浆洗上粗使的仆妇,没想到还能来服侍大少爷。”那仆妇说着就低下了头,一副见了大少爷万般惶恐的表情。
张泰徵知道这从前是个不上台面的,顿时心下失望,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低声问道:“那你能出门吗?”
“小的家里还有个儿子正在读书,所以才卖身过来做点粗活,从前能出门,可现在要照应大少爷……啊!”蒋氏低低一声惊呼,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手腕。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张泰徵竟是抓住了她的手!她使劲一下子挣脱了开来,这才惊惧交加地问道,“大少爷,您这是干什么?”
这算什么表情,我从前就是收通房,也看不上你这样的女人!
张泰徵心中大怒,但眼下只有这么个还算听话的仆妇,他不得不死马当成活马医,循循善诱地说:“你一辈子浆洗,怎么可能供得起你家的儿子?你如果替我去送一封信,我保你一百两纹银的赏钱!”
见蒋氏怦然心动,他就压低了声音道:“你想想,你要多少年才能攒出一百两银子?”
蒋氏有些犹豫地说:“可是,这房里没有笔墨纸砚……”
如果在自己原本的屋子里,怎么会连笔墨纸砚都没有,没想到父亲和叔父竟然防他如防贼
张泰徵心下更加怨怒,但很快就当机立断地说:“事急从权,找块白布也行,至于笔墨……”
咬破手指头写几个字他还是会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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