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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人家是真有本领!不是瞎扯淡的嘛!
我想:我如是个晚清时代的失地农民,严新如果是个白莲教的“老头子”,那我一定会跟他去“造反”的。他如被“招安”了,要替叶赫那拉老太太搞“扶清灭洋”,那我也会追随到底的。
舜犹人也!读者与作者亦“人”也。做个“人”,则我们的社会行为都有其相通之处。是造反或是保皇,彼此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的。看过严新,就不免使我联想起那位“上帝的小儿子”、“耶稣的弟弟”、“天王洪秀全”来了。
广东洪秀全何以在广西造反?
洪秀全所生的那个时代便是传统中国历史上产生陈胜、吴广、张角、黄巢、宋江、朱元璋、李自成、张献忠的那个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上面政府的统治大机器已彻底腐烂,不堪使用了。下面的社会也百病丛生——黑死病、艾滋病都一时俱来。病入膏肓,医药无效,人死病断根,那就要改朝换代了。
在传统中国农业经济的体制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是农民;而农民中之绝大多数又是些终年难得一饱的贫下中农。当他们在这种“上下交征”的残酷环境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时,他们就要铤而走险,集体暴动了。在农民暴动蓄势待发之时,上帝忽然派了他的小儿子下凡“除妖”,这位小上帝:“天兄耶稣之弟”的“洪先生”,和这些农民自然也就一拍即合了。
——洪先生搞“带功讲座”的本领,可能比严先生还要大上几倍,也未可知。
洪秀全就是以“带功讲座”这一类的方式开始,领导数万农民造起反来的。洪秀全本是广东花县人,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跑到邻省广西去造反呢,这就是因为在那个造反有理的要求之下,广西的造反条件实远优于广东。
广西在今日大陆政治区划中已经不是个“省”,它被划为“壮族自治区”。壮族在我国少数民族排行中是最大的一族,有六百万以上的人口。其中兄弟民族又有苗瑶彝黎等等种族繁多。其实这些少数民族事实上只是“中华民族大熔炉”(TheChineseMeltingPot)中尚未完全熔化的部分。根据熔化的程度他们且有“生”、“熟”之分。笔者在抗战期间读中学曾随校迁入这个西南少数民族地区。那时我们所接触的苗族同胞即有“熟苗”、“生苗”之别。最熟的熟苗那就与我们所谓“汉族”毫无分别。他们的子女也就进入我校读书。可是我们如与“生苗”往还,那就要带“通事”(翻译)了。
清末的广西当然比抗战期中的大西南更为复杂。全省汉番杂处,生熟兼备。而汉人之间亦有土居汉人(早年南迁者)与“客家”(后来的北方移民)之别。其情形盖亦如台湾今日的“本省人”与“外省人”吧!这大概也是我们民族劣根性在作祟,这两帮“汉人”之间的摩擦,原是没止没尽的。至于汉番之争,乃至少数民族本身之间的斗争那就更下用说了。再加上地理条件——全省地瘠民贫、谋生不易。因此落草为寇,实是优胜劣败,适者生存的终南快捷方式。纵迟至我的朋友李宗仁将军的时代,他所熟悉的广西,还是“无处无山,无山无洞,无洞无匪”的。
广西在人文和自然环境上还有一个有趣的特点。那便是自梧州上溯,凡住于西江流域的人民都说“粤语”(广东话);而住于桂江两岸的,则说“桂林官话”。说这两种不同语言的也难免有其不同的地域观念。
上述种种也都为有能力有魄力的野心家提供条件,使他们能因时、因地而掌握其特性,组织群众,揭竿而起。
洪秀全是一位科场失意、能说粤语的客家人。他在花县是一位被歧视的汉族中的少数民族。所以在花县他是不会有太多的群众的。加以花县地邻广州,居民的文化和经济水平都相当高。洪先生想搞点“妖言惑众”、“带功讲座”,也是不太容易的。可是他如跑到地瘠民贫,客家聚居的广西西江两岸的贵县、桂平紫荆山、金田村一带,那洪先生就可称圣称贤、称王称霸,如鱼得水了。
一口通商和“五口通商”的经纬
洪秀全造反还有一个那时代所特有的经济背景。
洪氏起义金田是在“鸦片战争”结束的八年之后。在结束鸦片战争的《南京条约》缔结之前,中国所搞的“外贸”制度,原是“一口通商”。全国货物——如苏杭宁的丝绸,江西的瓷器,福建的红茶、漆器,安徽的绿茶,长江下游的棉纺织品等等——销行欧美海外,都是要翻山越岭,通过广州“一口”去漂洋过海的。欧美南洋商品——如美洲的金银,英国的呢绒、钟表(且看北京故宫的“钟表馆”)和后来的鸦片,美商所运入的檀香、人参(所谓“西洋参”有别于东北产的“高丽参”)、皮货等等,乃至南洋产的珍禽异兽、犀角象牙……也都是通过广州逆流而行畅销于内地的。中外商家要搞“外贸”都要在广州一口去参加变相的“广交会”。中方出口贸易则由专搞出口的“公行”(大致有十二三个独立商号,如上述浩官)加以垄断:番禺《竹枝词》所谓“金钱堆满十三行”是也。
来华贸易外商则各有“夷馆”,长期划界居留,各营其利。中国管制外贸关卡,则有所谓“粤海关”,年入正税约在八十万两上下(税收略次于长江中游的“九江关”)。粤海关不属于“户部”(今之财政部),而直辖于“网务府”,是皇帝的私产。关税收入作为北京禁城的“维修费”。
【附注】满清皇帝是不能乱花钱的。他是个“制度”(institution)。国家为维持这个institution是有其一定预算的。中国的皇帝是“中央集权文官制”中,最高级的“官僚”。他不是个“寡头独裁者”。清末女主当权,叶赫氏破坏了这个制度。她因此亡了夫家,也报了娘家的世仇,才成为亡国之后的。
我国当年“广交会”的贸易额是可惊的。在伦敦、纽约等现代港口兴起之前,广州可能是独步世界的大都市,和中世纪的泉州不相上下。
泉州在中世纪欧洲和伊斯兰史上号称“四桐市”(Zayton),以其四周有巨桐四株也。余年前访古四桐,瞻拜郑和行香遗迹,登临唐代古塔,觅四桐而不见,然其海天形势迫人,固古今无殊也,嗣趋番禺,偕内子投宿于“白天鹅宾馆”之最高层,俯视香江,见粤海之胜;想中国近代史上多少英雄人物:林则徐、伍敦仁、孙逸仙、蒋介石、李宗仁、毛泽东、赵紫阳……均逝于足下。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能不感慨系之。
其中浩官伍氏一家于上一世纪四〇年代之破产衰败,即关乎本文阐述之主旨。盖《南京条约》(一八四二)之后,通商扩及五口,上海乃扶摇直上,顿成五口之王。全国外贸进出中心移往长江下游。广州十三行垄断结束,生意一泻如注,改业乏术,便沦于破产。
十三行破产不打紧。要紧的是广州的衰落;广州衰落不打紧,要紧的是靠它生意吃饭养家的千千万万,翻山越岭,摆渡撑船的搬夫船夫。他们因广州之衰落而失业。则妻儿嘵嘵,如何是好?
广州“腹地”居民,尤其高居南岭深山的客家同胞,和东西江的船民。由于广州衰落而失业的严重情况,我国近代经济史家,和专攻“太平天国”的专业史家,至今还没有统计出精确数据(data)。但是也没有史家可以否认其时失业问题之严重,盖失业问题可于相关都市贸易量之起落而推算之也。吾人试想:今日熙熙攘攘之台北,股市如一旦崩溃,“泡沫”瞬息消失,则本市靠计程之车,左举之手(餐厅服务员)为生者,将如何得了。类推之,可揣其大略也。广州当年那宗“泡沫经济”(bubbleeconomy),就是这样衰败下去了。一旦衰败下去,则众口嘵嘵,怨气冲天,就替我们“洪先生”制造造反的基本队伍了。事实上洪氏在清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在金田起义时的六位开国元勋,洪氏之外,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虽出身各有不同,其为失业农民领袖则一。
他们都是一批“苟富贵、毋相忘”的陈胜、吴广。有的(如洪如杨)或许更是具有“特异功能”,能与“上帝”通话的土宗教组织家如张角、严新者流。一旦信徒蚁附,法号严明,面对着一个瘫痪无能的政府,恶贯满盈的社会,他们就密谋造反了。这就是“太平天国”运动的具体背景。它在中国历史上的前例也是找不完的。至于他们的“蓄发易服”号称“长毛”,也不过是一种传统形式而已。盖满清入关之初,颁薙发易服之令,曾遭到汉民族的激烈抵抗。但是在“留发不留头”的严令之下镇反肃反搞了两百年,我们也就阿Q一下,“男降女不降”了。“男降”者留头不留发也;“女不降”者,管你满虏大脚,我仍爱其“三寸金莲”也。
可是中国毕竟太大。尽管你“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也吓不倒我们那躲在南岭深山里的“客家”同胞。他们反其道而行,偏要搞个女降男不降。女降者,客家妇女与满洲姐妹认同,大家都保留了“天足”(客家不裹小脚);男不降者,保留了明代衣冠——蓄发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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