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小说:晚清七十年作者:唐德刚字数:3581更新时间 : 2017-07-31 02:5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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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舰避无可避。两军遭遇于大东沟上,一场惨烈的中日黄海血战,便在九月十七日下午十二时五十分,正式爆发了。  
  这次黄海之战,百年来史籍滋多。史家亦时有异辞。然去其传言妄语,根据史实,择要简述之,真相大致如后。  
  我方护航舰艇,于九月十七日抵达大东沟者,计有十八艘。其中镇中、镇南两炮舰(均重四四〇吨),率鱼雷艇四艘,护兵入港。平远、广丙两舰则在口外下锚。余十舰为北洋主力,则下锚于口外十二浬之海面。十舰中计有:  
  定远(旗舰)、镇远二主力舰,各重七千吨,各有十四吋装甲,十二吋巨炮各四尊,时速均为一四.五浬;致远、济速、靖远、来远、经远钢质巡洋舰五艘,各重二三千吨不等,各种口径钢炮十余尊,时速大致十五至十八浬之间;超勇、扬威、广甲三炮艇,各重千百吨,各有炮十馀尊,时速十五浬。  
  我舰队此时之重大弱点,盖为:  
  (一)无新船。所有舰艇均为一八八八年前下水之旧式战船;  
  (二)我舰无快炮。李鸿章勉力所购之十二尊,此时尚未及安装。  
  而此时在大东沟外,伺机拦击我船之敌舰十二艘,其性质则正是我舰之反面。其十二舰中,计有:  
  (一)三四千吨之巡洋舰吉野、秋津洲、松岛(旗舰)、千代田、严岛、桥立、赤城七舰为一八八八年以后始下水之新船。吉野、松岛等五舰,且为十九世纪末之崭新(brand-new)产品;  
  (二)各新船之时速,均在十八浬以上。吉野则二十三浬也;  
  (三)日舰新船均配有“速射炮”;  
  (四)日方老式舰艇,除比叙外,其它如高千穗、浪速、扶桑、西京丸皆钢质。船既不老,设备弥新。  
  朋友,现代化海空战,全打科技,全打年代。时新一年、技高一筹,就逼手逼脚。人海战术、血气之勇,中古打法也。抗战中期,日机在我成都机场着陆,取走国父遗像,留下战书向我空军挑战。我健儿不理他。但是我最高当局,忍无可忍,拍桌严令应战。结果璧山一仗,只有我领队两位大队长开了枪。其它健儿尚未及扳机开火,便纷纷坠毁如秋风落叶。从此,我们在后方就只有抱头挨炸之份了。  
  ——此事余闻之于当年参战英雄,想我空军旧档中,应有案可稽也。  
  ——甲午黄海之战,正是如此且说九月十七日中午,大东沟上我海军将士正吃完午餐,警报东南海面发现敌船。我舰乃起锚,列阵,迎了上去。  
  据说,我原队形为两主力舰平行居首,余舰排成双行,尾随于后。然全队启碇不久,副帅刘步蟾忽改传旗令,变原船阵为一字横排。伸张两翼,向敌阵包围上去。  
  何以刘氏中途改变队形呢?据泰乐尔说是起于刘的胆怯和自私。他故意要暴露两翼小船以饵敌。庶几敌船将不致攻击刘所乘之旗舰,云云。泰乐尔更强调说,刘氏这一变队阴谋,连在吊桥上观察敌情之丁汝昌和汉纳根均未发觉,只有他泰乐尔看出了。然大错已成,无法改回,他乃向丁、汉二主帅建议,将错就错,令全队右转迎敌。丁氏称善。泰氏自称,他乃跃回司令塔要刘步蟾改变航向,右转四度。刘佯从而阴违,口嘱司舵曰“舵向左”(port),即改定远航向向右也。然旋又低声嘱舵手“且慢、且慢”(steady.steady),结果舰止不动。泰乐尔说,他见刘步蟾抗命乃大愤,厉声向刘辱骂,并跃上司令塔顶、攀上吊桥向丁报告。此时汉纳根已因指挥旗尉他去,只丁汝昌一人在吊桥上,他二人言语不适,未能实时纠正刘步蟾之错误。即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刘步蟾忽下令开炮。四炮齐发,竟将吊桥震断。丁汝昌坠地受伤,他自己也被摔得双目失明,不省人事……;自此中国船阵大乱,终至不可收拾云云。(见上引泰乐尔自传,页五〇)  
  上面这段泰乐尔所描述的故事,以后竟被张荫麟、郭廷以诸教授,乃至其后无数著述家引证为海战信史,并对刘步蟾随意诋辱。吾友Rawlinson后来在哈佛大学撰写博士论文(导师为费正清教授),亦持此说,信而不疑。(见上引Rawlinson之China’sStruggleforNavalDevelopment,1839~1895,pp.175,179~180)。  
  读者贤达,您相信泰乐尔在事后三十多年才写出的这段故事吗?  
  ——我个人是始信而终疑也。  
  第一,泰氏在定远舰上向未参加过军事会议。他不够资格嘛!这也是他在书中公开承认的。在他们众舰长必然都参加的军事会议里,原议是否是“纵阵”(lineahead)?纵为“纵阵”是否一定不能改为“横阵”(lineabreast)?原议详情,后人不知也。泰乐尔当时不够资格过问此事;因此,他在当时亦不知也。三十多年之后,重要当事人死绝了,他才着书编造,漏洞百出。我辈治史者,能有疑处不疑?!  
  【附注】其实此一纵阵为横阵之命令,据戚其章所护元文件,实出自丁汝昌的直接口令。泰氏毫无所知,实是信口胡说。  
  第二,变换阵形,事关十舰,左右数千码是何等大事。这种变换,丁汝昌、汉纳根近在督战吊桥之上,林泰曾总兵(师长)近在邻船,居然都未看到,只有他这一无职守的营混子、无事忙,发现了,由他来提出警告,三位正副主帅才听他建议来匆忙改正。他是老几?!这分明是一派谰言!  
  第三,丁汝昌不能实际指挥作战;骑兵出身的汉纳根,原是炮台工程师,对海军也是外行。指挥主力舰作战的司令官原是一种最高级的“技术官员”(technocrat),所用专业技术语言,在早期中国,全属英语,日本亦然(此亦泰乐尔自觉神气的主要原因)。所以中日黄海之战时,双方实际指挥官皆为副帅。在我方为副帅刘步瞻;在日方则为副帅东乡平八郎——这两位格林威治的老同学。步蟾恃才傲物,他把个真正的英国海军司令琅威理(上校)且视同无物,他怎能把这个营混子、小水手,自称“备役中尉”的泰乐尔放在眼里呢?!泰乐尔吃气在心,所以后来著书,乃一意以骂刘为职志。其衔恨之深,诬蔑刘步蟾之刻毒,简直匪夷所思!笔者因限于篇幅,未能多译。须知定远当年是我军旗舰。在这一庄严军营之内,士卒途遇主帅,是要“目迎八步、目送八步”的。泰乐尔在其书内把自己写成一位跳梁小丑。三位主帅都听其指挥,最后竟至厉声辱骂(curse)司令官。自我膨胀,一至于此,真是不要脸之极!  
  第四,纵阵、横阵之优劣,在当时海军操典上,原是各有其说的。至于阵形之变换,令旗一扯,一个立正向左(右)转,横阵也立刻可以变为纵阵。其它如由单行变双行;由方阵变圆阵;双向行驶,忽前忽后,忽快忽慢,在重洋之上,指挥作战,依敌情变化而判断之,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斯皆主帅之责,偏末小卒,何能了解呢?泰乐尔这个“洋营混子”,纵在晚年著书,对此仍一无所知也。他小学未尝卒业,常识不足故也。但是这洋瘪三,信口编造成篇,居然骗了我国并不知兵的史学界至数十年之久,亦可惊矣。  
  我舰一字排开,敌船锥形突击  
  当然上述主帅作业,要能得心应手,如臂使指,就一定要将士训练有素,船械设备新颖,才能制敌机先——那时我军船械过时、炮上晒裤,一时颇难做到。可是日本人却做到了。  
  当敌我于十七日下午十二时五十分接仗时,我十舰排成一字横阵,定、镇居中。定远之左列各舰以次为靖远、致远、广甲、济远四舰。镇远之右则来远、经远、超勇、扬威也。十舰以六浬时速,排列前进。然两翼尖端船小,速度较慢,以致“一”字渐成弧形。  
  迎头而来之日舰十二艘,则分为前后两队,以吉野号等四舰居首为游击队,以松岛旗舰为首,余八舰分两行跟进,是为本队,以十浬时速,向我扑来。  
  当敌我距离接近八千码时。我方首发巨炮,因炮震桥断,丁提督被摔落地,身受重伤,口吐黄水,足折不能行。船员乃抬其入舱包扎,丁坚拒不许,遂坐于甲板上过道之侧,督战到底。彼可目睹合船将士操作;船面将士亦可时见主帅所在。  
  此时日舰距我既近,乃以巨炮还击,并由吉野率领前锋突击队,加快速度至十四浬,随即直穿我右翼而过。速射炮数十尊,左右开弓,一时俱发,弹下如雨。我镇、定二主力,直接中弹百十发,死伤枕藉。甲板上之樯桅、暸望台、帅旗、令旗,以及悬旗绳索,悉被敌方之密集速射炮火,轰毁殆尽。所幸由于装甲坚厚,敌十吋巨弹,亦只能穿甲五吋,以致两舰,始终有伤无险;并逼近敌舰,发炮还击。唯我右翼之小船,尤其是超勇、扬威两舰,不胜负荷。船身中弹数十发,引起大火。我将士虽舍命扑救,终难控制。扬威原在右翼尖端,被迫外驶避炮。不幸受伤过重,火势蔓延,全船尽毁。挣扎愈时,终至无救。全军弃船时,管带林履中蹈海自杀。海上存者六十五人,卒为我一赶来应援之鱼雷艇救起,驶出战场。  
  敌方前锋突击队,既以疾驶速射,穿我右翼而过之后,乃再向右急驰,绕过我镇、定二主力之尾部,拟再右旋冲折我左翼,与随后而来之本队八舰,形成包围圈,围攻我定、镇二舰为首之主力,作歼灭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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