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小说:晚清七十年作者:唐德刚字数:3508更新时间 : 2017-07-31 02:5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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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不是“康子”一个人的毛病。它是文化转型期思想家的通病。继康、梁之后,直至今日的八、九〇年代,为时人尊为国学大师,而好以圣贤自诩的学人,也每每自觉微吾曹则民族就要遭殃、国家就要灭亡者,都是害有不患不己知的毛病。自信心太大,无不如此也。余夜读康子选集,至其《大同书》未尝不掩卷长叹。如此书生,真欲作“帝王师”耶?然自思论聪明才智,吾何敢上比任公,而任公竟为乃师是书而焚香顶礼,亦不可解矣。其唯一可“解”之道,那就是时代的关系了。——这也就是笔者常说的笑话:若论对“天文学”的了解,则诸葛亮也比不上台北街头的一个小学生了。  
  吾友刘宾雁先生每叹今日中国之厄运,是没有产生一个“真正的大思想家”的结果。愚不谓然也。盖真能扭转乾坤,领导我民族(恕我借用一套“今文家”的滥调),通过这个“掘乱世”、致“升平”、入“太平”,长远一个半世纪的“现代转型期”,不能依赖一、二至圣大贤,稳坐沙发之上,手不释卷,而胡思乱想出来之所谓“主义”也、“思想”也。它要靠数不尽的“智者”(wisemen),和常人(ordinarypeople),乃至军阀官僚、流氓地痞、洋奴大班的综合“经验”、“思想”、“实践”、“试验”等过程,并配合主观和客观的“机运”(chances&opportunities),分期分段,积累而制造之也。哪能专靠一两位“思想家”呢?  
  写到这儿,我们也就要替“实验主义”那个框框之内的历史哲学家,尤其是杜威、胡适、邓小平师徒的理论,说点公道话了。他们“实验主义者”认为在社会科学的领域之内(其实自然科学亦何尝不然),是没有什么“终极真理”(ultimatetruth)的——“真理”是在不断制造,和不断扬弃的程序之中。  
  “实验主义先生”和“孙中山国父”一样,学名谱名是搞不清的。稍一翻它的族谱,就可查出它的原名就有四个之多。曰“实验主义”(experimentalism)也;曰“实用主义”(pragmatism)也;曰“机会主义”(opportunism)也;曰“机具主义”(instrumentalism)也。  
  杜威的“实验主义”事实上是个“实验报告”(labreport)。他把美国这个大实验室中,两百年来实验的结果。加以总结而“概念化”(conceptualized)之。  
  胡适就不然了。胡氏没有进过实验室。他所着重的只是杜威的抽象概念。多谈“概念”还不是多谈“主义”,而他的“主义”,却没有触及当时中国的实际“问题”。所以他那套“经验主义”,很快的就让位了。  
  我国“实验主义”的“二世”邓小平所搞的“黑猫白猫论”,事实上是一种“机会主义”。但是我们可别忘了,“机会主义”原为“实验主义”的基础。只是“实验主义”重在“实验”。任何实验其结果都是有正反两面的。搞“否定之否定”是最困难的实验。所以邓公今天的身分不是“垂帘听政”的西太后;他是个穿着牛仔裤的“实验室主任”(labdirector)。实验成功便可加入杨振宁、李政道行列,得诺贝尔奖金。实验失败,就只好到北京街上去蹬三轮了。  
  笔者在本节内写了偌大一篇似乎与主题无关的议论,目的无非是想指明,要想把我国政治社会和文化型态从中古的东方式,转型入现代的西方式,是多么复杂的运动。历史包袱太重,康有为以他所具有的那一点点中学程度的西学常识来搞变法维新,真是毗蜉撼大树,其失败在起步之前就已决定了。百年回看戊戌变法真如在玻璃球中也。可是康圣人在儒学上的火候就不那么简单了。下面辟专篇再细论之。  
  *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卷第四期         第六章 “新学伪经”和“托古改制”      第六章 “新学伪经”和“托古改制”  
  康有为在“万木草堂”内所授的“西学”,包括他在近代中国教育史上开天辟地的体育课,都是些很原始的启蒙性的东西,值不得多费墨笔,故在上篇首先提出后,便一笔带过。  
  “万木草堂”中学科的重点,是它的儒教“今文学”,和康氏用今文学观点所发展出来的两本教科书《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所以今文学实在是康氏变法的“意蒂牢结”的根基所在。  
  康有为是在近代中国,受西学挑战而奋起搞政治改制的第一位改革家。他对传统中国的学术思想和政治社会制度的了解,是蔚成宗师的,虽然他搞的到底只是中国思想的偏锋。可是他竟然能以此高度发展的中学偏锋,与最幼稚的西学认知相结合,搞出一套他自己的康有为思想,并画出他自己的“以君权行民权”的建国大纲的政治蓝图。再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方式加以推行。结果弄得人头滚滚,一败涂地。但是康之起伏也标志出中国现代化运动中一个承先启后的重要阶段。我们如不把康有为弄清楚,我们也就很难了解继康而起的孙中山、陈独秀、胡适、毛泽东乃至今日的邓小平和“民运人士”了。康有为的“意蒂牢结”的根基既然是传统儒术中的“今文学”;但是今文学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康子这两部大着,所讲的又是些什么内容呢,为康氏以后诸大家作导论;也为一般读者作参考,且让不学略事钩沉。  
  “今文学”浅说  
  谈起“今文学”,我们不得不从秦始皇于公元前二二一年(始皇二十六年)统一中国之后,在文化上做了几件大事说起。第一件便是“文字改革”,所谓“书同文”是也。统一之前的中国大陆是七国不同文;齐(山东)楚(安徽、湖北、湖南)不同语的;而秦文与六国之文,隔阂尤大。统一前(亦如今日之“解放前”),秦人所用的是大篆、小篆和他们的简体字隶书。统一后乃悉废大小篆(包括秦人专用的古“籀文”),改用官订“隶书”。六国既被它统一了,秦政府也尽废六国之古文,一律改用隶书——这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文字大改革”。它也是全人类文化史上文改最成功的一次。  
  东亚大陆上的东方文明,原是有其一致性的。但是自周平王东迁(公元前七七一年)至秦始皇统一列国(前二二一年),七国文明的分别发展,已长达五百五十年。由于各国文字不同、语言各异,再加风土人情、生活习惯也颇有差异:晏子所谓“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是也。所以各国虽共有《诗》、《书》、《国语》和诸子百家之学,彼此之间,“大同”固有,而“小异”亦多多也。(请参看现代白种人的欧洲诸国之间的异同。)  
  值得注意的是:“小异”者,不徒文字书法之不同,义理之间亦每有严重区分也。如今尽废各国原有之“古文”,而以秦人专用的“今文”(隶书)改写之、统一之,“今”、“古”文版本之间的区别立刻就暴露出来了。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所以在秦始皇的“文字改革”之后,今古文之争,本来就呼之欲出了!这一情况,在中世纪欧洲,和东西罗马的“圣经学”中,也闹得很厉害。最可笑的莫过于今日的国共两党之争。它们于政争之外也就逐渐引起“繁体字”、“简体字”之争了。余于大陆上曾闻有“代表代表”的笑话。今日不加澄清,则五百五十年后,“繁文家”势将解为“代表之代表也”;“简文家”就要释为“带表的代表”了。  
  文化本来也不是请客。你麻烦你的,我麻烦我的;河水不犯井水,各麻其烦可也。但是麻烦之间要牵涉到政权问题、饭碗问题、砍头问题,那么问题就大了。  
  秦始皇搞“书同文”,本是好事。可是他陛下于统一后八年(公元前二一三年),忽然来个“焚书坑儒”并下“挟书之禁”。老百姓如私下藏书,看情节之轻重,就要被“黥为城旦”(脸上刻字、下放劳改)、砍头,甚至“族诛”。这一下便把东亚太陆,搞回到石器时代。民间要做点学问,就只好靠口述录音了。  
  最高到有族诛大罪的“挟书之禁”,不因秦亡而稍弛。汉沿秦制,书禁末解。直至惠帝四年(公元前一九一年),这条死罪大法,才被撤销,它前后延长了二十二年之久。解禁之后,社会上通用的已全是“简体字”的“隶书”。禁书之前包括七国古文的“繁体字”,什么“大篆”、“小篆”和“古文籀书”,便甚少人通晓了。可是书禁既解,则“燔余之书”(包括始皇烧的和项羽烧的),和匿藏之书(像伏生家中和孔子故宅偷藏的“壁中书”),往往皆出。在政府鼓励之下,国立中央图书馆(中秘书)中也堆满了断筒残篇。为整理这些残书和口述稿,大家就只好全部使用简体字(隶书),所谓以今文读古文是也。“以今文(隶书)读古文(篆、籀)”事实上也是一种翻译工作。不同的译者作相同的翻译,其结果往往不同。更何况七国古文,各有其“异文”,而口述者如伏老先生,又不会讲“标准国语”,这样问题就大起来了。——君下见吾友柏杨以“白话”来翻译“文言”(通鉴)哉?更不见,“通鉴广场”及众多媒体,见仁见智者,对柏老之棍棒交加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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