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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喝着掺和泉水的透亮的温蜜汁,在蜜蜂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的不停的簌簌声中睡着了。一阵清风吹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见卡利内奇坐在那扇半开半掩的门的门槛上,用刀在削一木勺。我盯着他的脸欣赏了好一阵子,那是一张如傍晚天空一般的温和而明朗的脸。波卢特金先生也醒来了。我们没有立即起来。在走了很久的路和一阵酣睡之后,安然不动地躺在于草堆上是颇为惬意的:身体显得既舒坦又疲倦。脸上冒着轻微的热气,甜蜜的困倦使人懒得睁眼。最后我们起来了,又一直闲逛到傍晚。晚餐时我们又谈起了霍里和卡利内奇。“卡利内奇是个善良的庄稼人,”波卢特金对我说,“他又热心又殷勤,可希他没法正经八摆地去干农活,因为我老艳着他。他天天要陪我去打猎……哪能还干得了农活呢,您想想看。”我很同意他的话,接着我们都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波卢特金先生要进趟城,是为同邻居皮丘可夫打。
“胡子算什么?胡子是把草,可以割的。”“那还说什么呢?”
“看来,霍里干脆去做生意人得了;生意人日子过得好,也可留胡子。”
“你不是已经在微生意了吗?”我问他。
“我只搞点奶油和柏油方面的小买卖……怎么,老爷,要不要备辆马车?”
“你这人嘴好严哪,心里可有主意啦,”我心里想。
“不用,”我大声说,“我不需要马车。明天我要在你家近处转转,如果允许的话,我想在你家干草棚里过一夜。”
“欢迎呀。不过,你在于草棚里睡得踏实吗?我吩咐娘儿们给你铺上床单,放上枕头。喂,娘儿们!”他喊道,一面站起身来。“过来,娘儿们……你,费佳,跟她们一块去。她们都是些饭桶。”
过了一刻钟,费佳提着灯笼领我到干草棚去。我扑倒在干草上,狗蜷缩在我的脚旁;费佳向我道了晚安,门嘎的一响,又砰的~声关上了。我久久没有睡着。一头母牛走近门边,大声地喷了两口气。狗自尊地朝它汪汪地大叫起来;一头猪从棚边走过,沉思地哼哼着;有匹马也在附近某处嚼着干草,打着响鼻……我终于打起盹来。
一大早费佳唤醒了我。这个快活而机灵的小伙子很让我喜欢;据我所见,他也是老霍里的心肝宝贝。他们爷儿俩常常相互逗闷子,亲热极了。老头出来问候了我。不知是因为我在他家过了夜,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霍里比昨天对我的态度更亲切多了。
“茶炊为你准备好了,”他微笑着向我说,“我们去喝茶吧。”
我们在桌子旁坐下来。一个壮健的女人,即他的一位儿媳,送上了一罐牛奶。他的儿子们全挨个地来到屋里。
“你有这么一大家子呀!”我对老头说。
“是呀,”他咬了一小块糖,一边说,“对我和我的老伴来说他们之处。霍里是个正派的、务实的人,有经营管理的头脑,重理性;相反,卡利内奇是属于理想派、浪漫派一类的人,他热情洋溢,好幻想。霍里懂得实际生活,所以他要修建房屋,积蓄钱财,跟主人和其他有权有势的人融洽相处;卡利内奇则是脚穿草鞋走路,凑凑合合度日。霍里养育了一群孩子,有一个对他服服帖帖、团结一心的家庭;卡利内奇也曾有过媳妇,可他惧内,未养得一儿半女。霍里对波卢特金先生其人看得一清二楚;而卡利内奇则很崇拜主人。霍里喜欢卡利内奇,对他时加袒护;卡利内奇也喜欢并尊敬霍里。霍里话语不多,笑颜常开,而心里可颇有主意;卡利内奇很爱说话,但不像机灵的花言巧语者那样,说得像夜莺歌唱一般……不过,卡利内奇很有一些天赋,霍里对此就很赏识;比如说,他会用咒语止血、镇惊、制疯、驱虫;蜜蜂都服他凋教,他是很有好手气的。霍里曾当着我的面请他把一匹新买来的马牵进马厩①,卡利内奇便认认真真、正经八摆地去执行这个多疑的老头的托咐。卡利内奇更接近于大自然;而霍里更接近于人和社会;卡利内奇不喜欢深入思考,他盲目相信一切;霍里站得高,以致对人生持有嘲弄的眼光。他见多识广,我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东西;比如说,我从他口里知道了这样的事,他说,每年夏天,在割麦子季节前,常有一辆式样特别的小马车来到各个村庄。车上坐着一个穿长外衫的人,他在销售大镰刀。用现金购买的话,每把卖一卢布二十五戈比至一个半卢布;若是赊帐,每把则卖三个卢布纸币至一个银卢布。不用说。所有的庄稼人向他买的时候都要赊帐。过不了两三星期,他又来了,是为讨帐来的。庄稼人刚割了燕麦,都付得起帐;庄稼人与商人一起去了小酒店,在那里付清了赊帐。有一些地主思谋着用现金购进镰刀,然后用同~价格赊帐给庄稼人;可是庄稼人觉得不过瘾。甚歪有些丧气;因为他们失掉了不少乐趣,比如用手指弹弹镰刀,听听声响,把镰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查看,无数遍地探问那个骗人的商贩子:“喂,伙计,这镰刀不怎么行吧?”在买小镰刀的时候,也会出现同样的把戏。不过所不同的是,这样场合往往有女人们掺和进去,有时候弄得那商人不得不动手打人,这样一来反而对女人们有利了。然而,最让女人们吃亏上当的是以下情况。造纸厂的原料采办人员委托那些在一些县里被称之为“鹰”的专门人员去收购废布。这种“鹰”从商人手里领到二百卢布左右的纸币,然后就去寻找猎物。可是他和自己因以得名的那种高尚的鸟大不相同,他不是明目张胆地去进攻,相反,这种“鹰”要耍滑头,弄诡计。他把马车停在村子近旁某处丛林里,自己窜到各家的后院或后门,装成过路的人或装成无事闲逛的人。娘儿们凭感觉就猜到他来了,便悄悄地向他跑去。买卖匆匆地就成交了。为了几个铜子,娘儿们不仅把各种不要的破衣烂布卖给“鹰”,而且把丈夫的衬衫和自己的裙子都给卖了。近来娘发现有些交易是挺来钱的,那就是把自家的大麻,尤其是把一些大麻布偷出来,以同样方式卖出去——这样一来,“鹰”们的生意可就一下红火了。可是村里的爷们也变聪明了,一觉得可疑,远远一听到“鹰”的到来的消息,便立即采取措施,认真防备。说真的,这不可气吗?卖大麻本是他们的事,他们是实实在在地去卖——不是拿到城里去卖,去城里卖得自己运去,而是卖给前来采购的商人,他们由于没有秤,就规定四十把算一普特——可您知道,什么是一把,什么是俄国人的手掌,特别是在他“存心多拿”的时候!我这个阅历浅、对农村生活不“识门道”(如我们奥廖尔省人所说的)的人昕了多这类的故事。不过霍里不是自己一个劲儿去讲,他也向我问了许多问题。他听说我到过外国,这大大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卡利内奇的好奇心也不比他的差,可是卡利内奇更感兴趣的是有关大自然、高山、瀑布、非凡的建筑、大城市等等的描述;霍里所关心的则是国家和管理方面的问题。他对一切事情都逐个儿进行分析思考:“这种事在他们跟咱们这儿一样,或是不一样?……说说吧,老爷,是怎么回事?……”“啊,天哪,真玄呀!”在我讲述的时候,卡利内奇不时地这样感叹;霍里则默不作声,浓眉紧蹙,只是偶尔说:“这在咱们这儿可能行不通,不过这很好,很得当。”我不能将他的种种提问都向你们转述,也没有必要;但从我们的谈话里,我得出一种信念,读者对它也许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主要是表现出俄罗斯人的特性,俄罗斯人的特性正表现于他的革新精神中。俄罗斯人是如此地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坚强,以至自己受折磨也在所不顾:他们很少迷恋于过去,总是大胆地向前看。凡是好的他们便喜欢,合理的他们便吸取,至于它来自何处,他们觉得无所谓。他们那健全的头脑喜欢嘲笑德国人的乏味的理性;但是,用霍里的话说,德国人是挺好奇的人,他准备向他们学习。由于自己处境的特殊性,由于他实际上的独立性,霍里对我谈了许多,这在别的人那里,就像庄稼人所说的,那是用杠杆转不出、用磨也磨不出的。他的确很了解自己的地位。我同霍里聊天时,是头一回听到俄国庄稼人的那种纯朴而深含智慧的言谈。作为一个庄稼人来说,他的知识是相当渊博的,但是他不会读书识字;而卡利内奇却会。“这个鬼家伙识得字,”霍里说,“他养蜂也挺棒,蜂从来不死。”“你让自己的孩子学识字吗?”霍里沉默了一下。“费佳识字。”“其他几个呢?”“其他几个不识。”“为什么呀?”老头置之不答,并换了话题。然而,不管他多么聪明,他也有许多偏见和成见。他打心眼深处就瞧不起女人,他开心的时候就拿她们逗乐,嘲笑她们。他那老伴又老又爱唠叨,整天不下炕,不停地怨这怨那,骂不绝El;儿子们都不管理她,可是儿媳们对她却怕得要命。难怪俄罗斯小曲中的婆婆这样唱:“你算我什么儿子,算什么成家的人!你不揍老婆,不揍新媳妇……”有一回我打算替那几个儿媳鸣不平,想引起霍里的同情;可是他坦然地反驳我说:“您去管这些……小事何苦呢——让娘们吵去好啦……劝解她们反而更糟,也犯不着惹那份麻烦。”有时候这个凶恶的老太婆爬下炕,从穿堂里唤出那只看家狗,她喊道:“来,来,小狗!”接着抡起火钩子照着那狗的瘦脊背直打,或者站在敞棚下朝所有过路的人,如霍里所形容那样,“骂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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