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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坛的两端各有两棵金合欢,已故的主人在它们还稚嫩的时候就将其盘成螺旋状。稍远处,在无人照管的野生马林果树丛里有一个亭子,亭子里边已精心装饰过了,可外部已经破旧不堪,瞧起来都感到可怕。凉台上有一扇玻璃门通往客厅;客厅里好奇的人可以看到的是:各个屋角都砌有磁砖炉子,右面有一架寒酸的钢琴,上边堆放着手抄的乐谱;一张长沙发,罩着带白色花纹的褪了色的浅蓝色花缎;一张圆桌;两个摆着叶卡捷琳娜时代的瓷器玩具和琉璃球玩具的陈列架;墙上挂有一幅著名的肖像画,画着一个浅黄发少女,胸前抱着一只鸽子,举目仰望;桌上摆有一个插着鲜蔷薇花的花瓶……您看,我描述得多么细致。我的爱情的整个悲喜剧就是耷这个客厅里,在这个凉台上演出的。这位上校夫人是个厉害的婆娘,说话时喉头老发出凶狠的嘶哑声,显得蛮横,爱挑眼;两个女儿中有一个叫薇拉,跟普通的县城小姐没什么不一样,另一个叫索菲娅,我爱上的就是索菲娅。姐妹俩另有一个房间,那是她们的共同卧室,室内有两张单人木床,有淡黄色的纪念册,有木犀草,有用铅笔画得很差的男女朋友的肖像画(其中一位先生显得神采奕奕,很引人注目,其签名更显刚劲有力,他年轻时曾被寄以厚望,可到头来跟我们大家一样——一事无成),有歌德和席勒的胸像、德文书、干枯了的花冠以及其他一些纪念品。而这个房I"1我很少进去,也不喜欢进去,因为在那里我不知为什么感到闷气。而且,真是奇怪!当我背对索菲娅坐的时候,或者,当我在凉台上,特别是在黄昏时分,想着或者幻想着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可爱极了。这时候我望着晚霞,望着树木,望着那些已经发暗,但在玫瑰色天空下仍显得截然分明的一片片小绿叶;在客厅里,在钢琴旁,坐着索菲娅,她在不停地弹着她所喜爱的贝多芬作品中一个充满热情沉思的乐句;那一副凶相的老太婆坐在沙发上泰然地打着呼噜;在洒满夕阳红光的餐室里,薇拉正忙着煮茶;茶炊奇妙地咝咝响着,好像有什么高兴事儿;掰脆饼时发出的欢快的断裂声,勺子碰着茶杯叮当作响;金丝雀拚死劲地啼叫了一整天,忽然静了下来,只是偶尔又啾啾地叫几声,仿佛要问什么;清澈而轻柔的云层里有时掉下稀稀的雨点……我坐着,坐着,听着,听着,瞧着,我的心渐渐开朗了,似乎又觉得我是爱她的。就是在这样的黄昏气氛的影响下,我有一次向老太婆请求娶她的女儿,大约过了两个月,我就结婚了。我似乎觉得我是爱她的……而且现在总该知道了,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索菲娅。她是一个善良、聪明、寡言少语的人.她有颗暖人的心;然而天知道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长期住在乡下,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在她的心底(假如有心底的话)隐伏着创伤,或者不如说,有伤口在淌血,这种伤口是无药可治的,无论她或者我都不知道这种伤叫什么。当然,我是在婚后才猜想到这种创伤的存在。不管我怎样尽心尽力去医治它,全无济于事!小时候我养过一只黄雀,它有一次被猫抓住了;它被救了出来,给它治好了伤,可是我那可怜的黄雀再也没有以前的生气了;它郁郁不乐,提不起精神,也不唱歌了……后来,有一天夜里,一只大老鼠钻进那开着的笼子,咬掉了它的头,因此它终于彻底死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猫也抓住过我的妻子,所以她也是郁郁不乐,提不起精神,像我那只不幸的黄雀一般。有的时候她本人显然也想振作起来,在新鲜空气里,在阳光下,在自由天地里雀跃一番;她试了试,又蜷成一团了。要知道她是爱我的,她曾好几次对我说,她已知足了,无有它求——真见鬼!她那双眼睛依然是那么暗淡无光。我想,她在过去是不是出过什么事?我经过调查,什么也没有发现。唉,现在您来说说:如果是一个古怪独特的人,可能会耸耸肩膀,叹两口气,便照旧去过自己的日子;可是我不是一个古怪独特的人,所以就想要悬梁自尽。我妻子的骨髓里已经浸透老处女的种种习惯,比如喜欢贝多芬乐曲、夜间漫步、木犀草、和朋友们书信往来、纪念册等等,因此她对于任何其他生活方式,尤其对于家庭主妇的生活怎么也习惯不了;可是对于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子来说,整天沉在无名的烦恼里,天天晚上唱着‘你不要在黎明时唤醒她,’岂不可笑。
“就这样,我们共同幸福地生活了三年;到了第四年,索菲娅因头产就难产死了,而且说来奇怪,我似乎早有预感,她是不可能替我生个女儿或儿子的,不可能给大地添一个新居民的。现在我还记得她殡葬时的情景。那是在春天。我们那教区的教堂不大,又很旧,圣像壁发黑了,墙灰都脱光了,有几处地砖也缺损了;每个唱诗班席位上都有一个古老的大圣像。棺材抬进来了,放在圣幛正门前的正当中,蒙上褪色了的罩单,周围摆着三个蜡烛台。葬礼开始了。一个脑后扎着小辫、低低地系着一条绿腰带的衰老的教堂282
执事,在读经台前悲痛地读着经文;神甫也是个老头,面相慈善,视力不佳,穿着黄花纹紫色法衣,既作司祭又兼助祭。在敞开着的窗子外边,白桦垂枝上的新鲜嫩叶在摇曳着,簌簌发响;从院子里飘来阵阵草香;蜡烛的红红火焰在欢乐的春光里显得淡然失色;整个教堂里响彻着麻雀的啁啾声。一只飞进来的燕子不时地从圆屋顶F发出响亮的喊声。不多几个农人那淡褐色的脑袋灵活地一起一伏,热心地为死者祈祷;香炉的孔眼里冒出一缕缕青烟。我望着妻子那僵死的脸……我的天哪!死亡,就连死亡也没有使她获得解脱,也没有治愈她的创伤:依然是那副痛苦、胆怯、沉默的表情——仿佛她躺在棺材里也还不自在……我的心痛苦得淌血。她是一个多好的人呀,可是对于她自己来说,还是死了好!”
讲述者的两颊通红了,眼睛黯然无光。
“终于,”他又往下说,“我摆脱了因丧妻而陷入的深深悲痛的情绪,又想去干一番所谓事业了。我在省城里谋了份差事;可是在官府机关的大办公室里我老感到脑袋发疼,眼睛也不好使唤;正好又出现了其他理由……我就辞职不干了。本来想到莫斯科去,可是一来钱不够,二来……我已经对您说到过,我变得淡漠了。我这种淡漠情绪既来得突然,又不突然。我在精神上早已淡漠,可是我的头还不肯低下。我认为我思想感情上的谦卑情绪是受乡村生活和不幸经历的影响……从另一方面说,我早就发现,我的几乎所有的乡亲,不论年轻的年老的,起初都被我的学问,出过国,以及我的教养方面的其他优越处吓住了,后来不仅对我完全看惯了,而且开始对我有些粗鲁,有些怠慢,没兴趣听我发议论,躅藏说话时也不再用敬重的词语了。我还忘了告诉您,在我婚后头二年里,我由于无聊而尝试过写作,还给杂志社寄去过一篇作品,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一个中篇小说;但过不多久,就收到一位编辑的很客气的信,而那信里说,无可否认我很聪明,但是缺乏才气,而搞文学需要的就是才气。此外,我还听说,有一个过路的莫斯科人。是个顶善良的青年,他在省长家的晚会上顺便提到我,说我是个腹内空空、没有出息的人。可是我仍然不很自愿地继续装糊涂:您知道,我不想“自打耳光”;终于在一天早晨我睁开了眼睛。事情是这样的:县警察局长来到我家,是要让我注意到我领地上的一座塌坏了的桥,而这座桥我是根本修不起的。这位宽宏大度的秩序维护者一边用鲟鱼干就酒,一边以长者口吻责备我的疏忽,同时也体谅我的境况,劝我吩咐农人填些粪土上去就行了;接着他抽起烟来,谈起即将举行的选举。那时候有个名叫奥尔巴萨诺夫的人正在谋求省贵族长的荣誉头衔,他是一个空谈家,还加上会贪污。再说,他也不是特别有钱,特别有名望。我说了说自己对他的看法,说得甚至很不客气。说实话,我很瞧不起这位奥尔巴萨诺夫先生。县警察局长瞧了瞧我,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和善地说:‘唉,瓦西利。瓦西利叶维奇这样的人可不是您我可以议论的——咱们算老几?……得知道自己的身份嘛,“得了吧,’我气恼地顶他一句,‘我跟奥尔萨巴诺夫先生有什么差别呀?’警察局长从嘴里拔出烟斗,睁大眼睛,扑哧大笑。‘哈,您真逗,’最后他带着笑出的眼泪说,‘竟开这样的玩笑……啊,你怎么啦?’他在离去之前,一直在嘲讽我,有时还用胳膊捅捅我的腰侧,说话时也改用‘你’来称呼我了。他终于离开了。就差这一下,我心里翻腾开了。我在房间里踱了好几个来回,站在镜子前,久久地望着自己发窘的脸,慢慢地伸出舌头,带着苦笑摇了摇头。幕布从我眼睛上掉落了:我清楚地看到,比看镜子中的脸更清楚地看到,我是个多么空虚、微不足道、百无一用的人,毫无独特可言的人!”
讲述者沉默了一会
“在伏尔泰的一出悲剧里,”他沮丧地继续说,“有一位贵族为倒霉之极而高兴。虽然我的命运中没什么悲剧性的东西,不过我老实说体验过这类心境。我领略过心灰意冷时出现的狠心和狂喜;我曾经从容不迫地躺在床上,整个早晨都在诅咒自己的生不逢时,心里感到非常痛快——我不可能一下子对什么都淡漠。其实,您想想看;我由于钱袋空空而被困在我所痛恨的乡下;无论财产、官职、文学都跟我无缘;我讨厌那些地主老爷,也讨厌去啃书本:那些晃着鬈发、热狂地叨咕‘人生’二字、身体臃肿而又多愁善感的太太小姐们,自从我不再胡诌乱扯、不再夸赞她们以来,她们对我就毒不感兴趣了;我不善于也不可能完全冷冷清清地过日子……我就开始,您猜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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