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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捷莱?叶列梅伊奇的父亲所继承的已经是一份破败的家业;他当家时又大肆“挥霍”一通,到死的时候,留给他唯一的继承人潘捷莱的就只有被抵押出去的别索诺沃村,以及三十五名男农奴和七十六名女农奴,还有科洛布罗多瓦荒地上的十四又八分之一俄亩不适于耕种的土地,再说.在死者遗留的文书中也没有找到这块地的任何地契。这位死者的确是由于那些古怪的做法而破了产的,是所谓的“经济核算”害了他。依他之见,贵族不应该依靠商人、市民以及诸如此类的所谓的“强盗”;他在自己的田庄上兴办了各种各样的作坊和工场。“又体面,又合算,”他常常说,“这就是经济核算!”他至死都没有放弃这种要命的想法;正是这种想法使他落到倾家荡产。不过他倒是开心了一大阵子!不管想起什么怪念头,他都要试一试。他老生出一些怪念头,有一次他按自己的设想造了一辆特大的家用马车,尽管把全村所有的农家马连同马的主人都召集来,一齐使劲地拉这辆车,可是车子到了第一个斜坡处就翻倒了,并且散了架。叶列梅卢基奇(潘捷列的父亲叫叶列梅?卢基奇)下令在这个斜坡上建一个纪念碑,而他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他还想造一座教堂,当然由自己来设计,不要建筑师协助,他砍去整片林子用来烧砖瓦。地基打得老大,够建一个省城的大教堂,砌好墙,就开始架圆屋顶,可是圆屋顶掉了下来,再架上去,又塌下来,再架第三次,第三次又垮下来。这位叶列梅-卢基奇便寻思起来:事情这么不顺……准是有人兴妖作怪……于是立即下令把村子里的所有老太婆通通鞭打一遍。老太婆都被鞭打过了,可是圆屋顶照样盖不成。后来他又按新想出的计划着手为农家改造住房,一切都根据经济核算;让每三户的房子组成三角形,中央竖一根竿子,竿上挂一个油漆的椋鸟笼和一面旗子。他几乎天天都要想出个花点子:或用牛蒡作汤,或剪下马尾给仆人制帽子,或用荨麻代替亚麻,或用蘑菇喂猪……然而,他不单单搞一些经营方面的花样,也很关心农人们的福利。有一次他在《莫斯科导报》上读到哈尔科夫的地主赫里亚克一赫鲁皮奥尔斯基的一篇论述道德在农民生活中的效用问题的文章,第二天他就下令:所有的农人都必须背熟哈尔科夫地主的这篇文章。农人们都把这篇文章背熟了;老爷问他们是否懂得文章里写的意思,管家回答说:“怎么不懂呢!”就在那时候前后,他为了维持秩序和经济核算,吩咐把手下所有的人都编上号,让每个人在衣领上缝上自己的号码。任何人遇到主人时,都要喊“某某号到!”主人便和蔼地回答说:“好,你去吧!”
可是,尽管他很关心秩序和经济核算,叶列梅?卢基奇还是渐渐陷入极困难的境地:起初把自己的几个村子抵押出去,后来便一个个地卖捧了;而最后的祖传老窝,即那个有一座没有建成的教堂的村子,是由官府拍卖的,幸亏不是在叶列梅?卢基奇生前拍卖的——如果是那样,他一定经不起这种打击的——而是在他故世后两星期。他总算来得及死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床上,周围有自己的人,有自己的医生在照料;然而可怜的潘捷莱到手的就只有一个别索诺沃村了。
潘捷莱得知父亲生病消息的时候,还在部队里任职,正牵扯在上面提到的“不愉快事件”里。那时他刚满十九岁。他打小就没有离开过父母的家,在自己的极其善良但又十分愚蠢的母亲的培养,成了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她一人操持他的教育;叶列梅.卢基奇一头埋在他的经济设想上,顾不上儿子的教育。诚然,有一次他亲手惩罚过儿子,原因是儿子把字母“尔齐”念成了“Ir4r尔齐”.不过这一天叶列梅‘卢基奇心里深有隐痛,因为他的一只最好的狗撞在树上身亡了。再说,瓦西利萨?瓦西利叶夫娜对潘秋沙①的教育也只做过一次煞费苦心的努力:她费了老大劲为儿子请到一位家庭教师,此人是个退伍士兵,阿尔萨斯人,名叫比尔科普夫.她直到死在这位教师面前总像树叶似地发颤。她想:“要是他不干了,我就完了!我可怎么办?我上哪儿另找老师呀?这一个我还是费了牛劲才从女邻居家挖过来的!”比尔科普夫是个机灵鬼,立刻利用了自己的特殊地位:整天喝得烂醉,躺着睡大觉。潘捷莱学完各门课程后就去服役了。瓦西利萨?瓦西利叶夫娜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是在这件大事发生之前半年受惊而死的:她梦见一个穿白套服的人骑着一头熊,胸前标着“反基督者”字样。叶列梅.卢基奇不久也跟着他的老伴去了。
潘捷莱一听到父亲患病的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见父亲最后一面了。这个孝子全然没有料到,他已从一个富有的继承人变成了穷光蛋,这使他多么吃惊呀!能有几人受得了如此剧烈的人世沧桑呢。潘捷莱变得粗野了、冷酷了。他原先虽然有点任性、急躁,可是为人正直、慷慨、善良,如今却变得又傲慢又鲁莽,不再与乡邻们往来——他羞于与富人攀交,又不屑于与穷人为伍——不管对什么人他都粗暴极了,甚至对当权人士也是如此,因为他常觉得自己是世袭贵族。有一次警察局长没有脱帽走进他的房间,差一点被他开枪打死。当然,当权人士也不放任他,一有机会就让他明白,他们也是不好惹的;可是大家还是有点妒他,因为他的脾气暴躁,一两句话不投机,就要动刀子。切尔托普哈诺夫便会两眼直转,话音也变得断断续续……“啊哇……哇……哇……哇,”他叽哩咕噜地说,“我这脑袋不要了!”……简直要玩命!虽然如此,他却为人清白,从不做任何亏心事。当然,也没有人去登他家的门……可是他的心地是善良的,甚至有其伟大之处:遇到不公平的事、仗势欺人的事,他就不能容忍;他常给自己的农人当靠山。“怎么?”他狂怒地敲着自己的脑袋说,“想欺侮我的人,我的人?只要有我切尔托普哈诺夫在,休想!……”
季洪?伊万内奇?涅多皮尤斯金就没法像潘捷莱?叶列梅伊奇那样以自己的出身自诩了。他的父亲出身于独院地主,当了四十年的差,才捞到个贵族称号。老涅多皮尤斯金先生也是一个时乖命蹇的人,灾难如冤家似的紧追着他。这个可怜的人从生到死的整整六十年里,一直同小人物所必遭的种种贫困、疾病和灾祸奋力拼搏;他如鱼撞冰似地拼命挣扎着,吃不饱,睡不好,低头哈腰,操劳、忧心、疲惫,为每个铜板而战战兢兢,工作确实任劳任怨,可是既没有为自己也没有为孩子挣得温饱,最后就不知死在阁楼上或是死在地窖里。命运就像猎犬追兔子似的把他折腾得筋疲力尽。他是一个善良而正直的人,只按“职位”收点贿赂——从十戈比到两卢布。老涅多皮尤斯金有过一位生肺病的瘦弱的妻子;养过几个孩子,幸亏不久大都夭折了,只剩下儿子季洪和女儿米特罗多拉;这个女儿有个外号叫“俏妞”,经过一连串既可悲又可笑的事件之后,嫁给了一个退职的司法检察官。老涅多皮尤斯金先生总算在生前给季洪谋到一个编外办事员的职务;但父亲去世后,季洪便立即辞职不干了。长期的忧心焦急、与饥寒的苦挣苦扎,母亲的悲愁丧气,父亲的拼死奔忙,房东和店主的粗暴欺压——季洪天天受到所有这些痛苦的不断折磨,便养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胆怯:一见到上司,就会浑身哆嗦,吓得要死,像一只被抓住的小鸟。他放弃了职位,漫不经心的、也许爱开玩笑的老天爷赋予人以各种各样的能力和爱好,但一点也不考虑人的社会地位和财产;老天爷凭着自己特有的关怀和爱心把穷官吏的儿子季洪塑造成一个多愁善感、懒散、柔弱、窝囊的人——一个特别贪图享受,并具有极灵敏的嗅觉和味觉的人……老天爷把这个作品塑造好了,给以精心的加工之后,就让它靠酸白菜和臭鱼生长了。这件作品长大了,便开始了所谓“生活”。好戏就开场了。曾对老涅多皮尤斯金折磨不休的命运又来折磨这个儿子了:显然,它折磨出瘾来了。不过它折磨季洪的方式大为不同:不是让他受苦,而是拿他逗乐。命运从来不使他陷于绝境,也不让他体验饥饿的羞辱辛酸,但迫使他浪迹全国.从魏里基一乌斯秋格到察列沃一科克沙依斯克,去干一种又一种卑贱可笑的差事:有时关照他,让他到一个脾气暴躁而又爱唠叨的贵族女善人家里去当“大管家”,有时安排他到一个富有而吝啬的商人家充食客;有时派他给一个突眼睛、留英国发式的老爷当家庭秘书长,有时又支使他到一个爱犬者家里充当半家仆半小丑的角色……总之,命运驱使可怜的季洪一滴一滴地喝干尽人摆布的生活的苦涩毒酒。他一辈子都是为那些百无聊赖的贵族老爷效劳,满足他们刁钻古怪的要求,调节他们空虚无聊的生活……有多少回,客人们拿他取笑逗乐个够,才放了他,他独自回到房间里。心里羞惭如焚,眼里涌上绝望的冷泪,他发誓第二天要偷偷跑掉,到城里去碰碰运气,哪怕当一个小小抄写员也好,要不然干脆饿死在街头算了。可是一,上帝没有赐与他意志力,二,他胆小怕事,三.最后不知如何去谋职,不知去求谁?“人家不会要我的,”这倒霉蛋常常在床上灰心丧气地辗转反侧,自言自语地说:“人家不会要我的呀!”于是到了第二天,还是老着脸皮去干原来的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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