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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最近好像挺心烦。”周铖不知什么时候蹲下来。
我没好气地瞪他:“你觉着是谁闹的?”
周铖乐了,就好像我烦恼的事情在他这里完全不值一提:“还没想明白?”
“这不是想明白不想明白的事儿,”我翻了个白眼,“你咔就这么拿一辈子来吓唬我,别说花花是个不相干的人,就是我亲弟,我还得掂量掂量不?那将来我娶媳妇儿了,还能带着他过日子?”
周铖认真地想了想:“你可以让他先娶上。”
“还真是服务一条龙。”盘腿坐久了,脚有点发麻,我把腿伸直,躯体向前做伸展运动,顺便把鞋脱了揉揉脚丫子,“我看你比我对他还上心……”
“可能吧,”周铖的回答模棱两可,只是说,“正常人看见花雕都会心疼一下。”
“那你比我成功。我瞅着整个监狱花花也就愿意和你说说话,而且好像从来没跟你黑过脸。”我承认,我就是心里不平衡了。凭什么周铖这种高度游离不怎么近乎的态度比我的一颗真心向明月还受待见?
周铖意外地挑眉,随即露出好笑的表情:“这是技术问题。”
“你技术真好。”我白他一眼,接着看向球场,花花不知什么时候倒地了,还有对方的一个家伙,俩人都抱着球不撒手,最后好几个人扑上去才拉开,小疯子骂骂咧咧也不知道是批评花花还是抨击对手,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哦,双管齐下谁都没幸免,“其实这里面真挺闷的,”收回目光,我再次看向周铖,“我可能就是想找件事情做。”
周铖点点头:“看出来了。”
“退一步讲,花花天天在我眼前晃,我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一天两天还好,三年五年的谁也不是铁石心肠。你担心出狱之后,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出狱之后则么样,还有这么些年呢,但我这两天总在想,你说人都知道自己要死,干嘛还一天三餐顿顿不落,不就为多活两天么?”
“所以你想明白了?”
“大部分吧,但就一件事儿没想通。这两天我一直琢磨,怎么琢磨都觉得没道理,我对人好还有错了?妈的搞得老子身心俱疲。我没你那战略眼光,也没想那么远,我就假设了个挺不吉利的事儿。如果花花只有二十四年的寿命,他今年二十三了吧,那在他临死的时候,跟保尔柯察金似的也回顾这一辈子,你觉着哪个总结陈词更好?这世界上就没一个人对我好过,还是,这世界上起码有一个人对我好过?”
“如果他八十岁才死呢?”周铖幽幽地问。
“同一个道理,”我说,“虽然得到又失去看起来比从没得到过痛苦,但其实人还是想得到。小时候不有个课外读物叫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嘛,你看过没?我觉得换位思考一下就能理解了,就像那个狱警,可能花花现在还会埋怨他,但再过些年,五年,十年,他的怒气怨气都散了,就剩下对那个人的惦记了,不知道他调到什么地方,过得好不好。相信我没错,这玩意儿就跟初恋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蹲累了,周铖也坐下来:“我好像有点儿被你说服了。”
“其实我没想把自己弄得多高尚,还像个神经病似的天天冥想,都是跟你搅和的!”我夺过他的书敲他脑袋,一下不解气,再来一下,“就身边有个招人疼的弟弟,我关心一下,屁大点儿事!”
周铖不着痕迹地把书捡回去,放到身后,才一本正经地点头:“也对。”
我黑线:“你们一个个都他妈的不正常!”
“嗯。”
“就我正常!”
“嗯。”
“我早晚也让你们带得不正常!”
“嗯。”
“再嗯信不信我揍你?”
“金大福可以帮我报仇。”
“……靠!你敢不敢有点儿出息!”
和周铖聊得正火热,花花忽然跑过来拉我,给我吓一跳,连说带比划半天,我才弄明白合着对方有个倒霉蛋让金大福撞得七荤八素无法再战,容恺扯嗓子呼吁半天再没人肯上场,于是花花过来拉壮丁了。
“你可饶了我吧,我就不是运动那块料!”我死赖在地上不起来,要不是碍于形象,我能去抱周铖大腿。
花花皱眉,拉住我的衣服执着地扯啊扯。
“铖铖……”我扭头呼救。
后者给予我祝福的微笑:“保重。”
操,你个没良心的!
拗不过花花,也为了防止走光,我只好悻悻地投入篮球大军,要知道我念书那会儿一千米就没及过格!
事实证明,白开水放上一百年也变不成陈年女儿红。大金子和花花没技术,但有蛮力啊,小疯子体力差点儿,架不住人家有头脑有技术,我可倒好,纯粹一三无产品,于是在场上就是来来回回练习往返跑,偶尔有球砸过来,我便灵巧闪过,弄得容恺哈哈乐,说冯一路你他妈是打篮球还是玩躲避球啊!最郁闷的当属我所在的队伍,纷纷指责我是卧底,说这哪是五打五,分明是四打六!
群众的忍耐是有限的,于是半小时后,我被成功遣送回观众席。
还是花花送我下场的,沉静的眼睛里满是鄙视。
之后花花再没找我打篮球,他自己倒是玩得不亦乐乎,仿佛真爱上了这项运动,只要一放风,就粘在球场下不来了。我省了心,再不用费劲巴拉的去搜寻,生怕他晃荡到哪个阴暗角落又生事。
天越来越凉,狱里统一换上了秋冬囚服。
郊外风大,囚服一吹就透,所以我又在里面穿了两层秋衣,每到放风时候,就像地主老财似的两手插袖子里,寻个背风的地儿,和这个聊聊天,和那个说说话。
我挺喜欢和周铖这人说话,不光是因为花花的事儿。首先,他的思路很正常,不会像小疯子那样前一秒还拜金主义呢后一秒就跳到狭义相对论;其次,他不跟你拐着弯儿说话,有一说一,谈到不想说的,就微笑,随你怎么问,他就是不说,却也不会编个瞎话儿蒙你;第三,就是和周铖谈话让我特有成就感。有好几件事儿,周铖的结束语都是我这话就跟你一人说过,麻烦保密。
我这辈子还没让人这么看得起过。这是真话。
这些事儿里还包括一件我从入狱就特好奇而迟迟没寻到答案的,那就是周铖到底过失杀了什么人才进来的。摸着良心讲,我是横看竖看没瞧出来这人身上有一丁点儿杀人犯的气度。但听周铖讲完,我觉着又能理解了。说白了其实挺简单个事儿,他跟一人好了,那人有暴力倾向,他想分手,没分成,那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折腾,后来他准备跳楼,那个人跑过来和他一顿纠缠,结果摔下去的是对方。个中详细他没讲,我也就没问,但联想大金子媳妇儿来那两天他的反常,我觉着这故事可信,所以我就信了。
我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平时瞧着温温和和,可真要发起狠来,比谁都豁得出去。
后来找个不经意的当口我问了一嘴他和那人一起的时候在上还是在下,周铖没矫情,直接说在下,然后微笑着补了句,好奇害死猫。我说我属兔!
有时候我也和王八蛋聊天,但都挑没其他管教在场的时候,很低调。我知道了王八蛋和我同龄,爹妈都是普通的国企职工,念完警校毕业就分这里来了,至今没有升迁的希望。谈过六个对象儿,最近一个因为女的要先买房再结婚而且房产证必须写女方父母的名字而分道扬镳。
进来五百多天,我的心态一直在变,十七号乃至全监狱的其他人应该都一样,刚进来的烦躁,进来几年的麻木,快出狱的兴奋和蠢蠢欲动。
唯独俞轻舟,没有。
N年如一日,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早,十一月中旬,就飘飘扬扬下来了,早晨上工的时候地上薄薄一层,不注意还以为是霜。那之后没两天,老头儿来了。管教喊冯一路有人探监时,我还以为耳朵出现了幻觉。
不过终究是爷俩儿,一年的空白完全没对我们造成影响。我看他比去年精神不少,遂瞬间就恢复了顽劣本性:“难为你还记着我。”
老头儿白我一眼,没稀得骂我,自顾自道:“入冬了,给你拿两件儿保暖内衣,本来还想买棉鞋的,你姑说这里面不让,都得穿统一发的?”
姑,你得是有多恨我啊,不就小时候欺负欺负你儿子么!
“嗯嗯。”监狱是发鞋,不过要在里面多穿四双袜子。
“在里面没闹事吧,一定要规规矩矩接受改造……”
“出来也好重新做人,爸,你能有点儿新鲜的不?”
“我听说……”老头儿忽然神神秘秘凑近话筒,小声儿道,“里面有挺多男的和男的……你没给我乱搞吧?”
我无力扶额:“您老人家哪个棋友这么不靠谱啊。”
老头儿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我黑线:“因为你的交友圈除了下棋就是居委会,我就不信那些七八十的小脚老太太好意思跟你说这个!”
老头儿被逗乐了,一个劲儿说:“我看进来这里挺好,都把你改造聪明了。”
我都懒得贫嘴了,这人一辈子没自信过,就不能是遗传基因的功劳?!
用手拄着下巴,我无意识地往旁边瞥一眼,哪成想就惊那儿了——金大福和周铖毗邻而坐,钢化玻璃外面分别是金媳妇儿和周姐。
我很不厚道地想起一句广告词:有些风景,一生难求。
第21章
金大福的媳妇儿是个很难让人忽视的女人,如果走在街上,绝对会牢牢抓住人民群众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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