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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我才听见她阴阳怪气的腔调:“他说也不指望你出来以后能改过自新了,只要别干那种够枪毙的事儿,平安就好。”
我愣住,话筒从手中滑落,浑然未觉。
女人看我的表情像在看神经病,她的嘴巴又动了动,好像是说话了,可我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再然后她走了,我依然呆坐着,茫茫然,不知所措。
平安,就好?
我以为这应该是人类最低等的追求。
不,我从来就没把它划到追求的类别。这东西不应该与生俱来不离不弃的么?所谓追求,应该是钱,权,女人,名声,社会地位,哪怕狭隘到一辆牛逼的跑车,它也勉强上得了台面。平安?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你当你是伊拉克人民呢?
有人过来拍我的肩膀。他在说什么?冯一路你该回监了?不,我还没看见我爹呢,他说了要来看我的,我还有一大张清单要他帮忙采购呢。监狱那破山寨的花露水根本没效果,我要六神的,痱子粉也得买,就要强生的,小卖部根本供不上货,还有什么来着,对,老伴儿,老头儿得找个媳妇儿了,三婚四婚离异丧偶带几个孩子的都行,不然没人照顾他啊,一没人照顾他他就开耍了,喝酒没个够……
我飞起来了,不,是腾云驾雾。
好几个老神仙在半遮半掩的云彩里冲我招手,有拿拂尘的,拿寿桃的,拿金刚圈的,各个笑容和蔼,慈眉善目。他们好像要邀请我过去玩,他们的周围摆满了仙桃和人参果。可是我不能,虽然口水直流心也向往,但还是不行,爹比长生不老重要。所以我也奋力挥手,说我爹是路痴,走丢了,我得赶在他被人体器官买卖集团盯上之前把他找着……
“冯一路。”
谁啊,说了别叫我,我要去找我爹。
“冯一路!”
你他妈烦不烦哪,再冯冯冯的我废了你。
啪!
结结实实一耳光扇在我的脸上,伴随着剧烈疼痛,我的视野逐渐清明。
惊慌的小疯子,关切的花花,纳闷儿的金大福,眉头紧蹙的周铖,四张大脸一起挤在我的视觉框里,满满当当。
“谁干的?”这不是探监室,这是十七号,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了自己床上,但我知道自己被扇了,手起刀落,毫不留情,以致左脸火辣辣的疼。
“我。”周铖大方承认,同时向我展示他的右手掌,“喏,红了。”
我不介意他用这么形象的方式说明力道,倒是小疯子破天荒地帮腔:“不能怪他啦,你是不知道刚才你有多吓人,谁都不让碰,谁碰打谁,俞轻舟送你回来的时候都想捅电棍了。”
我冲周铖笑了下:“谢了。”
站起来伸个懒腰,把四人吓了一跳,尤其小疯子,直接窜至两米开外。
我乐不可支,冲他大声道:“放心吧,哥疯劲儿过去了。”
周铖担忧地看着我,花花犹豫着想上前,我琢磨了一会儿,隐约明白了什么,就听见小疯子做错事一般呐呐地说:“你姑来的时候我同学也正好来看我,我真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就坐你旁边儿……”
“晕,我当什么事儿呢。”飞快打断小疯子,我的音调抑扬顿挫比平时还要活泼上几分,“难道你不听我爸就不死了,那病是绝症,早晚的事儿,放心,进来时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六年啊,大姑娘都能熬成黄脸婆,何况一个干巴老头儿?他要真能挨到我出去才是奇事儿呢。安啦安啦,我非常好,没有任何问题!”
……
安静,持久而压抑的。
我站在十七号中央,被众人包围着,他们全都不接话茬儿,只那么深沉地看着我。
我不喜欢这目光,就好像死的是老子,而他们在为老子默哀。
终于金大福扛不住了,发出一记短促却铿锵有力的呐喊:“操!”转身回床。
然后是小疯子,周铖,全都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领地。
只剩下花花。他没转身,而是径直向我走来,然后在我没反应过来时捞起我的手,用指肚轻刮我的掌心。
我倒吸口凉气,这回是真觉出疼了。
花花眯起眼睛,审视似的看我,仿佛我是个秘密袋子,而他要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揪出来,掰扯清楚,看个明白。
我倍感压力,下意识抽回手,然后又开始懊恼,妈的老子怕他干嘛?别说我什么都没藏,就真藏了,还怕一个哑巴?
所幸花花没再纠缠。
看见他坐上窗台,我在心底长舒口气。
这个时候,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真的,我情愿谁都不搭理我,最好是看都别多看我一眼,让我一个人呆着就好,静静的,没有任何纷扰的,呆着。
这天晚上,十七号异常安静。没人说话,没人做爱,连一向打呼噜打出境界的金大福都变得呼吸均匀,宁静祥和。
月光照在地上,铁栏杆的倒影仍然很像怪兽的牙。
我把被子拉上来,蒙住头,整个人缩在里面像个窝囊废。
自打进来,我就在盼着出去,盼着重整旗鼓,盼着腰缠万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这年头哪个行当都是凭本事吃饭,有的在官场上溜须拍马,有的在工作上营私舞弊,有的拿红包,有的吃回扣,我不比谁高尚,但也没比谁低下。不就六年么,六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就贼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冯一路就是贼了,那又怎么着?我是贼又不代表我全家都是贼,你个二了吧唧的老头儿替我丢什么人?我都不嫌丢人你替我丢个什么人!
谁?谁在拉我被子?
我不要出来,你他妈别手欠!
漫长的拉锯战,在漆黑的夜里无声上演。最终我筋疲力竭,松手投降。
花花蹲在床边,距离我很近,近到我能够闻到他身上的肥皂味。
我想骂你他妈的半夜不睡觉和我较什么劲,他却先一步伸出手,用掌心一点点蹭掉我脸上的水渍。
温热的触感让我彻底崩溃,更多湿乎乎的东西从眼睛里争前恐后往外涌,花花急了,手忙脚乱地擦,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稻草,我听见自己哽咽得不成调子的声音:“这是惩罚,逃不掉的……我不能送我爸最后一程,甚至就是我把他逼死的,他明明还能活……”
花花抱住我,把我的脑袋紧紧按在他的怀里。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过来看看我行吗,爸……”
花花笨拙地抚摸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于他而言,这是个很辛苦的姿势,因为他是蹲在地上的,只能勉强搂住我。可由始至终,他都没有松手,一直用力抱着我,仿佛要把所有的力量都传递过来。
第26章
那一夜我抱着花花哭了半宿,从压抑到放肆,从哽咽到嚎啕,整个十七号乃至整个监区就听我一个人撕心裂肺,噪音污染堪比生化武器。但,没有人过来制止我。值夜班的王八蛋没有来,隔壁屋的哥们儿没敲墙,周铖安静地“睡着”,金大福只留给外界一个宽广后背,连一个翻身都没有,而一向最没耐心的小疯子,竟也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床上,一声不吱,只眨巴着大眼睛时不时关切地望向我这边,可一旦被发现,又特紧张地缩回去,像极了猫鼬。
由始至终,花花都没有松开我,以至于第二天他甚至抬不起胳膊。
事后我曾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没有花花,如果没有他那份死不撒手的执拗,或许冯一路在那个夜晚就会跟着老头儿一起去了。哪怕肉体尚存,精神也必定湮灭。
但事实是,我挺过来了。
当次日一早,阳光洒进十七号,我仿佛在淡金色的光晕里看见了老头儿,他还是那一百零一号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紧皱的眉头里全是对我的不满,但这一次他没来得及骂我,而是整个人越飘越远,身影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清晨微潮的空气里。
我静静望着窗口,久久,似乎这样就能送他最后一程。
哭完了,难受完了,日子总还要过。但人不是机器,按个开关就能收放自如,所以那之后我还是消沉了一段日子。倒不严重,只是话少了,饭量少了,笑容少了,惹事也少了。
十七号的同志没什么意见,特贴心地谁也不提这话茬儿,连小疯子都破天荒地收了欠嘴,没一句冷嘲热讽,花花更是不用说。以往我要上赶着去贴人,现在换人过来陪我了,不至于走哪儿跟哪儿,但只要你一环顾,准保能在方圆十米内把他逮着。
唯独俞轻舟。
那家伙真叫一个没眼色,铁石心,西王母转世。
“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珍贵,”那天放风我正站在操场边缘远目眺望,这厮从背后拍我肩膀,语重心长,“让冯三八快点回来吧。”
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就这样在我的消沉中悄然过去。
这天清晨,我刚刚下床没等伸懒腰,先连打了六个喷嚏。一屋子人马上看我,跟听见防空警报了似的,我耸耸肩,倍儿自信地宣布:“肯定谁想我呢,这思念真是犹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
“谢谢,”周铖毫不留情打断我,优雅微笑,“换季了。”
小疯子跟那儿刷牙呢还偷着乐。
我刚想呲儿他一句也不怕吞了牙膏,什么东西忽然从天而降,直接把我脑袋罩上了,视野顿时一片漆黑。我没好气地把那玩意儿抓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的长袖囚服。
谁他妈多管闲事啊,我皱眉抬起头。
花花近在咫尺,静静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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