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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报丧吧。回头过来喝茶,四哥。”
四哥一笑,上了骡子:“我走了,死了老王八蛋,管得兴许就没那么严了。回头我还得找你杀两盘。”说罢,打骡子而去。
寿亭笑容顿收,回身对柱子说:“柱子,备火纸,我去吊丧。”
柱子纳闷:“六哥,你要饭的时候,他见你一回,踹你一回。怎么还给他吊丧?我要饭的时候他也踹过我。真不是东西!”
寿亭回过身来:“兄弟,该咱踹他了。”
寿亭说罢,转身进店。柱子刚想跟进来,寿亭回身怒目:“快去买火纸!”
柱子一惊,答应着朝街西头跑去。
【12】
刘家大院,里面哭声一片,男女嘈杂,刘老爷的灵柩冲门停放,男左女右,大致有亲属四十人。
寿亭带着一个小伙计阔步进院,小伙计抱着四十多刀火纸。通报姓名之后,刘大少爷迎出来,过来就给寿亭磕头。寿亭没理他,直奔刘老爷的灵前,放声大哭:“刘老爷呀——小侄忙呀!没能再看你老人家一眼呀——当初小侄要饭,你没少行好呀!我的天呀,好人怎么不长寿呀!我的天呀,想起当初……刘老爷呀,周村城里谁不说你好呀……”
刘大少爷一见寿亭悲痛欲绝,忙过来架起劝慰:“陈掌柜的,已经这样了,你也别难过了。唉,老爷子也是……”
寿亭手擦去眼泪,抬手制止:“唉,大少爷,你不知道,当初咱老爷子对我好呀!我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呀!”说着又要哭。
大少爷拉着他在一旁坐下:“陈掌柜的,咱也不是外人,老爷子要是长病死了,那……”
寿亭回眸,面有不悦:“大少爷,你是有文化的人,子不言,父之过。八十八还结个瓜呢,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可别再提了!”
大少爷叹口气:“唉,陈掌柜的,你来得正好,我正愁着这丧棚怎么办呢,这下好了,你来办吧!”大少爷回身吩咐下人,“叫账房刘延年拿钱,套车,跟陈掌柜的去弄布。”
寿亭忙制止:“大少爷,扎丧棚的这三十匹就算我孝敬老爷子了。”
大少爷说:“陈掌柜的,买卖是人家周家的,你有这句话就行了。”
寿亭叹口气,摇摇头。
那些女眷一听钱,都止住了哭声,朝这边看。
大少爷两眼一瞪,用手一指:“我娘、二娘、三娘,是正哭,这都是明媒正娶。你们他娘的哭什么?嗯?全滚到后院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滚!”
那些非正式的女子闻声而起,抹着泪下课。其中一位走到房角拐弯处,哭喊:“老爷呀——你一走,我可掉到地下了!”
大少爷大吼:“小枝子,你他娘的再喊,今天就把你卖了!”
寿亭忙扶一下大少爷的小臂:“大少爷,咱正在给老爷办丧事,这些后话发完了丧再说。别生气,别生气。”
大少爷叹气摇头:“陈掌柜的,唉!”
账房来到大少爷跟前:“大少爷,拿多少钱?”
大少爷有点烦:“陈掌柜的头一个来吊丧,这就得赏!多给钱,现在这个家我说了算。”
【13】
刘家的马车装满了蓝布,周掌柜开完了单子递给账房。寿亭好像是不经意地一抬右手,然后挠一下头。周掌柜和柱子退向后院。寿亭顺势把两个大洋放进账房的口袋。账房正要谢,寿亭拍拍他的肩:“刘先生,常来常往,寿亭这里谢了。”说罢抱拳,把刘先生推送出来。
刘先生高兴地示意马车启动,还回头打招呼。
寿亭折回店里,周掌柜与柱子已在,寿亭哈哈大笑。
柱子问:“六哥,你笑什么?”
寿亭说:“老王八蛋活着的时候不给我干粮,死了我也得要回来。”
柱子也乐:“六哥,你真行,哭也能弄来钱。”
周掌柜笑眯着眼看寿亭怎么回答。
寿亭让着周掌柜坐下,也拉柱子坐下:“柱子,这哭,是大本事。那刘备能把江山哭来,我弄几十块大洋还不行?”
第二章
【1】
满清退朝,辫子没了。扔了这个标志,更显得乱七八糟,发型更加混乱。有秃头,分头,背头。老年人剪了辫子之后,任头发散在脑后,成了半毛。
秋后的一天早晨,周家的通和染坊已经焕然一新。门面新装修过,门板上黑漆熠熠有光。当初的那块旧招牌也成了金字,并且门市两边还有了对子:“筹来天南海北色,嘉惠街坊四邻人。”黑底绿字,出自周掌柜之手。经过多年的磨练,笔画里还真有点孙过庭的意思。
今天第一天开张,人来人往,生意兴隆。周掌柜站在门侧,见人就作揖,眉开眼笑兼扬眉吐气。周掌柜气色光润,上身穿着柞丝绸带内衬的马褂,下身是长开衩的“跨马裙”,礼服呢皮底尖口鞋,神采奕奕。
寿亭站在柜台外的店堂中央应酬生意。上身穿着波斯青对襟细布便褂,脚上是白底黑帮的“踢死牛”布鞋。“一刀裁”的短头发,眉清目朗,干净利索,人很精神。
柱子在染坊里大声吼叫,指挥生产。伙计们乱窜乱转,不知如何是好。柱子急了,过来抢过一个伙计的活计,亲自示范。
“这样干,会了吗?”
“会了,二掌柜的。”
柱子向后退了几步,从一个全新的立场上审视。
门前树着个多半人高的招牌,黄纸黑字:“翻新开张,惠顾四方。染三搭一,天天新浆。”
鞭炮响起,孩子欢笑。待青烟散去之后,孩子们扑过来捡没响的爆仗。
街对面,站着些看热闹的人,面对此景,艳羡不已,议论纷纷:
“周家那祖坟好,合着发这个财!”
“什么祖坟好,还不是亏了陈六子。这孩子多机灵,见人不笑不说话。说来也怪,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特别中听。”说这话的是位中年妇女。
“他这是对主顾,有说有笑。你没见过他骂人,伙计们要是把活干差了,他日娘操祖宗地骂。”
“要按你那意思,干差了活该夸奖?真是。”这位是个中年汉子。
另一位老者插进来说:“他陈六子再能,要不是当初我让他在炉洞子里暖和那一宿,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哼!”
刚才夸寿亭的那个中年妇女不愿意了:“八叔,你这话说得不对。你让人家寿亭暖和那一宿,人家忘了吗?八月十五是五色的礼,到了年下,整个的后肘给你送。八叔,可别这样说了,让人家寿亭听见咋想!”
老者向后退了一点,连连说:“也是,也是。”
中年汉子过来取笑:“八叔,当初你要是把寿亭领进家里,现在的这个光景就是你的。八叔,你是行了好,可还没行到家!”
老者自语着:“我卖水,六子去了也没用。”说完,渐渐退出评论者的行列,向茶水炉子走去,随走随摇头。
大昌染坊的王掌柜走过来,大家停止了议论,都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对面热闹处。
王掌柜自觉没趣,也没向这边靠,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盯着减价的招牌,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神色中透着灰心。这边的热闹更衬得他寥落。他抬头望了望天,长出一口气,踽踽地向自己的店铺走去……
※※※
王掌柜进了店铺,他太太伸过脸来问:“说是又减价了?”
王掌柜低着头:“嗯。”
妻子见他脸色不好,抓紧把那紫砂茶壶递过来。王掌柜心不在焉,接过来就喝,刚吸了一口,烫得蹦起来。他恶狠狠地瞪着眼:“你想烫死我呀!”
妻子吓得向后一退。
王掌柜原地转了一圈,举起那茶壶,奋力摔在地上。
王妻下意识地一捂脸,然后看看丈夫,蹲过来捡地上的茶壶碎片……
【2】
下午,王掌柜家,一桌酒席。饭铺里送菜的提盒放在一边。王掌柜家虽说不上豪华,但也是殷实户,八仙桌子靠山几,条几中央放着座钟,两边各放一个博山段家窑出品的粉彩帽筒,图案是莺莺听琴之类。帽筒里插着鸡毛掸子和一个大号的痒痒挠。全字中堂是过年新挂上的,中间写的是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馆阁体,端端正正。两边的对子是冯梦龙的旧句,也在一个方面反映出王掌柜在生意上的处境:“任凭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院子里,王掌柜的大儿子坐在小马扎上写大仿,书桌是个凳。看上去有七八岁。小儿子有五六岁,正在一个劲地抽陀螺。
寿亭进院,来到写字的大儿子跟前,摸摸他的头:“兄弟,好好写,好好念。你六哥就是吃了不认字的亏。”
大儿子停笔抬起头来说:“六哥,我爹说你都快把他逼死了。”
寿亭笑笑:“你爹是生我的气,嫌我当初没冻昏在你家门口。兄弟,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这是前世的缘。写吧。”
王掌柜迎出来,寿亭急忙走向前:“叔,咋还请我吃饭呢!”
王掌柜笑笑:“我不请你吃饭,你就不让我吃饭了!”说着掀起门帘,寿亭笑着进了屋。
王掌柜堂而皇之右首上坐,伸手让寿亭坐在下首椅子上。
寿亭笑笑:“叔,咱爷儿俩差着一辈呢,我坐在你跟前,也好给你倒倒酒。”随手搬个凳子坐在桌角,紧靠着王掌柜。
王掌柜伸手拿酒壶,寿亭抢在前面拿住,按下王掌柜的手:“叔,我整天忙得天昏地暗,也难得给你老人家倒个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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