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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车等在院门口,他下楼上了车,回头望时,见二太太正从窗口处,甜蜜地笑着向他招手。家驹忽然觉得自己很虚伪。
临海大酒店是一座三层的楼,是走了样的西式建筑,门前有柱子也有白石拱顶,本是想豪华,但这一弄看上去倒像个西洋的中学。
家驹穿着灰西装来到门口,门童把门拉开。虽说是中餐馆,但那些服务生倒是西式打扮,短立领的白制服,带着牙线的紫红裤子,头上还扣着顶浅筒帽。如果说饭店像中学,那这门童就是中学乐队的号手。
家驹遵循西洋传统,手里还拿着一簇花,以康乃馨为主,加配石楠竹及苏铁,看上去像求婚。他进门之后两眼乱找。门童问:“是大华染厂的卢董事长吗?”家驹一愣,随之说是。
门童说:“贾小姐让你在餐厅六号台等她,她一会儿就下来。这边请,卢先生。”门童把手伸向前方,引导航向。
家驹没动,站在原地问:“她住在这儿?不是不让元亨……”
门童说:“对,住201房。贾小姐说你也可以直接上去。先生要上去吗?”
家驹想了想,还是跟着门童去了餐厅。
吕登标从结账台上回过身来,看着家驹走去,捂着嘴乐。
这餐厅靠着海,家驹点上支烟慢慢抽着,看着窗外的景色。他向上推了一下眼镜,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嘴角上,有一丝笑意。那束花躺在餐桌上,等着被献出去,然后再回来。
家驹背对着餐厅门口,但当贾小姐出现时,他从周围人们的目光里,就知道身后出了情况。他从容地转过身,随之站了起来,脸上出现了惊异和喜悦。
贾小姐妩媚地笑着,向家驹款款走来。她胯骨很宽,人也高大,长发披肩卷曲。下身穿着米黄色的马裤,小腿侧部是一排扣子,半截小腿套在棕红马靴里。上身是银灰色的东洋绸灯笼鼓袖的衬衫,束在腰里。还扎着三指宽的水手皮带。她这一身行头,衬得餐厅里其他几个新式女性保守委顿,光彩全无,像是夏天太阳底下的电灯。
家驹伸手拿过那束花,笑笑,献上。
贾小姐先闻闻花,随之嫣然一笑:“卢先生久等了。”伸过手来让家驹亲吻。家驹没想到她这套西洋路数如此地道,稍一停顿,一是意外,再就是怕周围的人嗤笑。但那有红指甲的手就在那里,他已经退路全无,于是躬身轻吻手背:“贾小姐真是楚楚动人。”
贾小姐轻描淡写地勾了他一眼:“谢谢。打动卢先生可不容易。”家驹拿起菜单,推了推眼镜正要点菜,贾小姐从上边一把拿了过去:“不用点了,今天我请卢先生,已经安排好了。”她象征性地回脸对服务生说:“上菜吧!”服务生深鞠一躬,去了。
二人相对而笑,脉脉含情,眉来眼去。春天似乎不只在外边。一个涨潮的海浪打在窗上……
家驹脱掉西装,另一个服务生马上接过去,同时把衣撑伸入西装的肩,反叠过来,十分地道。
家驹卷起白衬衫重新坐好,用手撑住台边,正式进入操练状态。
贾小姐看到了家驹手腕上的方形手表:“这手表真别致,浪琴?”说着就拿住了家驹的手。家驹的表情出现浅层次的慌乱,忙给贾小姐更正:“摩凡陀。是上学的时候买的。”
贾小姐点点头,把家驹的手放回原处。大面积的侵占转为小范围的骚扰——用手指轻抚。家驹深谙此道,亦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做原地运动。他不由得喟然长叹:“知己——红颜——春日——海天,这才是新式的四具美!”
贾小姐虽是穿着新派,但那文化水准未必听得懂家驹的话。家驹见周围的人向这边看,不等贾小姐的恭维到来,就说:“speak in English,please?(请用英语好吗?)”
贾小姐笑笑:“我的英语还不足以与卢先生交谈。”贾小姐看他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笑着,笑得很甜蜜遥远。她也没让家驹把手拿开,听任他私下里抚慰。
菜上来了。贾小姐缩回手来:“菜上来了。”
另一个服务生用盘子端过一瓶红酒,请家驹鉴定。家驹拿过来看看瓶贴:“scotch whisky(苏格兰威士忌),这酒比中国白酒都猛烈。”
贾小姐甜蜜地挑衅:“卢先生怕吗?”
家驹笑笑,表示这不过是小场面,自己不怕。
服务生把酒往杯里灌,家驹看看酒杯,再看看服务生:“boy(男孩,在餐厅中专指服务生),这酒不能倒这么多。”
服务生刚想停下,贾小姐说:“倒吧,这是中国。”
家驹也承认贾小姐说的是实情,就由着服务生倒了大半杯。
二人举起酒,在眼前深情一停,碰杯。
登标手扒着餐厅的门边,脸也贴在门边上,把两道目光使劲伸将进去。看着家驹和贾小姐轻声说笑,鼓鼓捣捣,他满脸艳羡,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垂头丧气。
这时,海边华灯初放。
旁边小桌上的一对新式男女自知抵不住这对近邻,站起来走了。路过时,那男的还向家驹他俩轻轻躬身。
贾小姐铲一只海参要喂家驹,家驹看看四周,想接过勺子自己吃,贾小姐向旁边一躲。家驹无奈,就像被形势所迫的证券交易商,稀里糊涂地赶紧张口吞进。
贾小姐喝了几杯酒,脸颊潮红温烫,人也显得更妖冶动人。她问家驹:“你在国外那么久,怎么没带一个洋小姐回来?”家驹的烟飘近她,她厌嫌而又妩媚地用手驱赶。
家驹借势出击:“那时候老实,只知道家里给订了亲,所以没往这方面想。唉!是不是很傻呀?”
贾小姐一歪头:“现在后悔了?”
家驹笑笑:“无所谓后悔,现在想找个洋小姐也不是难事,只是中国女人已经够好了。”说时,眼睛盯向贾小姐。
贾小姐抿嘴一笑,把酒再举起……
天黑实了,再也看不见外边,那瓶酒也喝完了。家驹的脸上出了油光。
服务生又拿着一瓶酒过来,躬身问贾小姐:“小姐,还要打开吗?”
家驹已有醉意,左肘枕着台面,右手在头上摆:“思雅,今天就这样吧。别再开了,我行了,再有一小杯就醉了。”
服务生拿着酒走了。
贾小姐两眼放亮光:“卢先生醉了?”
家驹索性跃出战壕:“光这酒还不要紧,主要还有你这人。良宵美宴,海景佳人,真是人生一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天之约,是一个灿烂的记忆,它会在我人生的阅历中闪着光芒,让我终生难忘。”说罢又把头垂回去。
贾小姐看着他的头顶笑:“家驹,我也一样。‘舍家趁夜随君往,何惜红颜当酒垆。’古人都那么浪漫,我们……”
家驹一听这话,酒减了一些:“是这样,有时是要放弃一些东西。我们走吧,再这样下去,我大概会此情难抑。思雅……”
贾小姐本想去挽家驹,可他却真的自己站了起来。贾小姐笑笑:“你这是有酒做着防护,说出一些心里话。”
家驹已经完全暴露,也就只能承认现实:“一切都是随遇而安。”说着搀着贾小姐堂而皇之地向外走。
他俩相携着走向餐厅门口,那束花被遗落在桌上。
家驹搀着贾小姐来到楼梯口——其实他俩是相互倚着,才不至于全摔倒。她借醉撒娇,把头倚在家驹的肩上,闭着眼命令:“送我上楼!”
家驹搀着她上楼。
服务生帮他们打开门,家驹搀着她进了房间。这是一个套间,外面有沙发。家驹想扶她坐下,刚往沙发那里走,贾小姐就下达了下步的行动指示:“扶我去床上!”
家驹扶着她到床边,看样子是想渐渐松手扶着她躺下,这时,贾小姐由侧转正,抱定了家驹,二人缓缓地倒下去。
一阵热烈的忙……
序曲过后,贾小姐闭着眼交代下一步的工作:“把靴子脱下来……”
登标连蹦带跳地奔下楼,绸褂子衣襟向后飘着,飞奔出酒店。
账房有三十多岁,站在柜台里笑了。
【2】
大华染厂的伙房就是餐厅,那边的大锅里热气缕缕袅袅,屋中央吊着一盏小电灯,衬得屋里昏暗。十几张粗木桌子,围坐着一些工人。寿亭蹲在板凳上和工人一起吃饭。他光着膀子,左手里是个大窝头,右手端着黑碗喝稀饭。中间是一大盘子咸菜。吴先生坐在寿亭旁边,吃得较斯文。
登标擦着头上的汗,走到寿亭身后,神秘地说:“掌柜的。”
寿亭侧回头,然后夹了一下子咸菜放在稀饭上,和登标一起出来。
登标喘着:“掌柜的,东家和大洋马上了楼。”
寿亭把碗放在窗台上:“噢,你看见了?”
“嗯,我亲眼看见的。”
寿亭乐了:“你估摸着能弄出点实事来?”
登标也笑了:“掌柜的,你是没见,那大洋马太馋人了。我说不出她那股子味来。这么说吧,别说东家,就是你,掌柜的,兴许也扛不住她。”
寿亭又气又乐:“去你娘的,我扛什么呀!人家又没找我。登标,你说,她为什么舍身陪东家?”
登标摇头。
寿亭接着嘱咐:“这事,对谁也不能说,特别是年下回家,更不能对你表姐说。买卖人,这种事儿免不了。”
登标:“掌柜的放心,我不说。说了之后我翠表姐更伤心。掌柜的,你说,东家咋那么招女人喜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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