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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芹走进屋,对周掌柜说:“爹,我明天搭车去青岛,去找寿亭。”
周掌柜感到突然:“芹儿,寿亭脾气急,还是先打个信问问,先给他说声吧!”
采芹勃然变色:“他还敢把我撵回来?除非他也找了洋学生。”采芹不等爹答复她,回了自己的屋,周太太赶紧跟过去。
周掌柜无奈。
火车上,采芹抱着福庆,柱子两口子坐在她对面,也抱着孩子。柱子提心吊胆地问:“采芹,六哥不会把咱骂回来吧?我这心里怎么就是不踏实呢!咱先说好了,这可不是我让去的,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做主。”
采芹笑笑:“你都快问了八遍了。不能!不仅不骂你,说不定还请你喝酒呢!看把你吓的。还反了他呢!”
柱子媳妇说:“六嫂,我见了六哥也是怕。”
采芹笑着说:“没见过你俩这么没用的。怕他干什么?”
柱子媳妇说:“六哥也没骂过我,都是柱子回去学的。他说他一看见六哥眉毛立起来,那心就哆嗦。他想六哥,就整天说六哥,说得我心里也没底了。”
采芹气得笑:“让你俩这一说,我是嫁给阎王了。没事,我专门拾掇他。”
【6】
卢老爷与老伴坐在那里喝茶。卢老爷说:“我看还是让小媳妇过来住吧。一个人在个庄户院里,还怀着孩子,这不合适。”
老太太有些为难:“过来是行,可住到哪里呢?”
卢老爷说:“论说妻妾不能同房,可家驹不在家,就让她和翡翠住到一块儿。两个人说说话,我看也没什么。”
老太太反对:“还得等等,再放她一阵子,先让她风干风干再说。再说了,咱也得让翡翠看出来。”
卢老爷刚想继续发言,这时,老太太看见翡翠往外走,隔着帘子喊:“翠儿!去哪?”说着就跑到院子里。
翡翠原地站住,低着头,等着老太太发问。老太太过来拉住她的手:“你这是去哪?刚怀上孩子,不能乱跑,别碰上不吉利的东西给咱冲了。”说着扶着翡翠朝西屋走。
二人进了屋,翡翠让婆婆坐下,自己也坐下:“姑,我是想去庄户院看看。”
“去看那小婆子?看她干什么?又不缺她吃,又不缺她喝的。”
翡翠捻动着衣角,低着头说:“家驹哥走的时候,再三嘱咐我,让我常过去看看。”
“他也好意思说。哼!”老太太看上去很生气。
翡翠抬起头来说:“姑,她已经进了咱家的门,已经成了咱家的人,再冷落她我觉得不好。再说,她也识字,又天天给家驹哥写信,要是让家驹哥知道咱冷落她,我怕他回来熊我。再说了,家驹哥在青岛,那买卖上本来就帮不上什么忙,看着六哥一个人忙活,心里本来就过意不去,要是再加上家里这套不痛快,整天喝酒消愁,六哥的脾气又急,人家不骂他吗?姑,我都容得下,你就别了。人家生完了孩子,兴许还得回青岛,积下些恨怨不是好事。姑,让她到南屋住也行,让她到我屋里来也行。她在城里长大,没受过什么摔打。她才刚二十,一个人住在庄户院里,别再弄出什么事来。”
老太太叹气:“唉,这是什么事呀!”
二太太的肚子鼓出来了,可是气色精神却很好。虽然一人在庄户院里,打扫得却很干净。她看着一本有关婴儿喂养的书,还不停地做笔记。这时,老太太进来了。她赶紧起身,甜甜地叫了一声“妈!”随之扶老太太在椅子上坐下。
老太太关心下一代的成长,关切地问:“那孩子这一时里正长着,你怎么只吃干粮不吃菜呢?”
二太太说:“妈,我和翡翠姐姐都怀了孕,你就让人给我们俩单独做饭。我问过了,你和爸爸家骏他们只吃咸菜,我看着那肉菜实在咽不下。妈,就让我和大家吃一样的饭吧,啊?”
老太太急得拍腿:“嗨,你管那些干什么!这不光为了你自己,还有肚子里那孩子。孩子,现在那些事儿都过去了,我和你爹在那里说,这要是一前一后连生上两个大胖小子,那是多大的喜呀!”
二太太低下头:“妈,我来了这一段时间,真是体会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你还有翡翠姐姐的善良与宽容。唉,我要不是从心里爱家驹,真是没有勇气待下去了。你们对我越好,我越觉得自己不对。”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不说这些了。一会儿你就搬过去住,等一会儿翡翠就过来接你。孩子,你要理解娘的难处,你过去之后,我兴许不能给你好脸色,我那是假的,是做样子的。孩子,等将来你当了婆婆,就知道我这一时里的难处了。好,我得走了。”老太太不等二太太说话,起身出来。二太太送到屋门口,望着老太太的背影苦笑。
【7】
下午,车间里热气腾腾,寿亭光着膀子和工人一起干活,当年摁香的那个地方有个疤,亮光光的,像个护心镜。他跑来跑去,四处指点江山。
一个十分敦实的小伙子过来说:“掌柜的,七号灰色染槽的水冒气了。”
寿亭交代一下这边的工作,跟着小伙子走过来。槽子边上,放着一桶鱿鱼。寿亭先用手试试温度,摇摇头说:“还不行,再加热。”那小伙子点头,寿亭又回到了这边。工人们让出地方,寿亭走上前,一个小伙计赶紧递上一窄条白纸,寿亭捏着纸的另一头,把纸洇进去。少顷,拿出来,看了看,又走到车间门口光亮处看,然后大喊:“加一磅零一平茶碗黑矾,一整饭碗硫酸。小心别烧着手,戴上胶皮手套子。准备下布。”
工人们应声忙活着。
寿亭又走到七号槽子跟前。那小伙子说:“掌柜的,我看太热了,手都下不去了。”
寿亭把手放在水面近处,感受一下温度,摇摇头说:“再加热。”
小伙子想提出异议,寿亭当时就急了:“你他娘的听见了吗?加热!”
小伙子应声跑过去,再次推上电闸。回来之后,寿亭对他说:“在所有的颜色里,灰最难染。染料多了就成了黑或者深灰,染料少了就染不上,全靠这温度。水温太低,粘不住;水温太高,硫酸就较劲,就能把布烧烂了。知道吗?”
小伙子挠着头笑。寿亭轻打他一下:“你还想给我当师傅。我干买卖以来,辞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师傅。你看着!”说着从旁边桶里拿起一条鱿鱼,提着尾部,把那鱼头上的爪子洇到槽子里。鱼爪立刻卷起来,寿亭扬手大喊:“停止加热,半桶凉水!”
小伙子随手提过半桶凉水倒入。寿亭再试,鱼尾还卷:“把舀子递给我。”
小伙子直接舀起一舀子水,寿亭接过来,加入了一半,再试,鱼尾还是卷,又把剩下的半舀子加进去。鱼尾还是卷,但似乎卷得慢一些了。寿亭高喊:“开机,下布!”
七八个工人忙起来,机器轰轰隆隆地转起来,大卷筒的布从上面流下,洇入槽子之后,又被这一端的机器卷起。
寿亭叫过那个小伙子,把着手里的鱿鱼说:“一刻钟一试,这鱼尾巴卷到这个程度为准。凉了就加热,热了就加水。染砸了我揍死你!还自称什么七号槽主!记住,就到这个成色。”说着把那条鱿鱼的尾部掐去,剩余部分横摆在一块木板上。
小伙子笑着:“掌柜的,咱要是天天染灰布多好,伙计们就能天天吃鱼了。”
寿亭突然想起事来:“我说,试水温的这些鱿鱼送到伙房的时候,告诉那些做饭的傻瓜,蘸了颜色的这一截子务必去掉。上次我就看见咱那汤里有没弄干净的地方。这矾这酸全有毒。别让那些傻瓜要了咱的命。记住了?”
小伙子认真地点点头:“记住了,掌柜的,你快去抽根烟歇歇吧!”
寿亭后退一步,拿出根烟来点上,叉着腰,看着伙计们干,然后感叹地说:“这是在青岛,有鱿鱼。过去在周村,我是用手试呀,连上烫,带上硫酸烧,我那手指头整天烂乎乎的。唉!”说着顾影自怜地叹口气,走了几步,找了一个木箱慢慢坐下来。
那小伙子拿着鱿鱼跑过来:“掌柜的,是这个成色不?”
寿亭看看:“嗯,行,就这样。”
小伙子回身大喊:“接着下!”然后给寿亭端着一饭碗白水过来,“掌柜的,你先喝口水歇歇。”
寿亭接过水来大口喝着。那小伙子又说:“掌柜的,我看还是用温度表吧,还是那玩意儿更准。”
寿亭放下碗:“什么?用温度表?你知道吗?那水温表是德国来的,一根就是三块大洋。上回我听了东家的话,进了十根,还没用一个月,全烫烂了。那水银还蹿出来落到槽子里,毁了一槽子料。十根就是三十块,这桶鱿鱼呢?才一毛钱。咱还能解馋。你怎么不知道勤俭过日子呢!再说了,要是都知道了多少度,不就都会了?别的厂给钱多,挖走咱一个人怎么办?我告诉你这鱿鱼打卷的程度,就是信得过你这王八蛋。滚,少在这里给我支招儿!”
小伙子笑着跑回去。
寿亭也笑了。
账房吴先生来了,走到寿亭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陈掌柜,德和洋行的内德来了,还带了个翻译。”
寿亭不回身:“让他和东家先谈着。”
吴先生嗫嚅地说:“东家他……他又出去了。”
寿亭扔下手中的布,回身把眼一瞪:“去哪了?”
“电报局的那个女的又来了,东家怕在厂里吵起来不好看,就叫着那女的出去了。”吴先生见寿亭脸色骤变,吓得不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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