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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感觉到热气从屋外的地面升起来,穿过院子里的厕所那些发黄的木板,沿着墙壁一路升起,进入她的房间。
平时他们吵几分钟就结束了,但半个小时过去,争吵不但还在继续,而且变得越来越激烈。玛丽雅姆能听见拉希德的叫嚷声。女孩的声音比他的低一些,颤抖着说了几句。接着传来了婴儿的啼哭。
然后玛丽雅姆听见他们的房门砰地打开的声音。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将会发现走廊的墙壁上多了一个门把手的圆印。这时她的房门猛地被推开,拉希德走进房间,她在床上坐了起来。
他穿着白色内裤,还有一件和内裤配套的内衣,腋下的部位有发黄的汗渍。他脚下趿着一双拖鞋。他手中提着那条为了他和女孩的成婚仪式而买回来的棕色皮带,皮带打孔的一头缠在他的拳头上。
“这是你干的好事。我知道的。”他咆哮着,向玛丽雅姆走过来。
玛丽雅姆溜下床,连忙倒退。她的双手本能地交叉在胸前——他经常先打她这个部位。
“你在说什么?”她慌张地说。
“她反抗我。肯定是你教她的。”
这么多年来,玛丽雅姆已经学会了横下一条心,忍受他的轻蔑和责骂,他的嘲弄和斥责。但她依然没能控制这种恐惧。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他做出这副样子,狞笑着,拉紧系在拳头上的皮带,血红的双眼露出凶光,把皮带扯得啪啪响,玛丽雅姆依然害怕得浑身发抖。她好比一只被关进老虎笼子的山羊,而拉希德就是那只咆哮着准备大开杀戒的老虎。
这时女孩也走进了房间,她瞪大了双眼,脸庞扭曲着。
“我早该知道你会教坏她。”拉希德朝玛丽雅姆吐口水。他挥起皮带,在自己的大腿上试了一下力道。皮带扣一阵叮当响。
“别这样,别!”女孩说,“拉希德,你不能这样。”
“回你的房间去。”
玛丽雅姆又向后退。
“不!你别这样!”
“现在就回去!”
拉希德又举起了皮带,这次甩向玛丽雅姆。
接着,一件让人吃惊的事发生了:女孩向他扑过去。她用两只手抓住他的手臂,使劲地往下拉,但拉希德的力量带得她双脚离地。她成功地拖慢了拉希德走向玛丽雅姆的脚步。
“放开我!”拉希德大叫。
“你赢了。你赢了。别这样。求求你,拉希德,别打她!求求你别这样!”
他们就这样挣扎着,女孩挂在拉希德手臂上,苦苦哀求,拉希德试图将她甩开,死死地盯着玛丽雅姆,玛丽雅姆则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玛丽雅姆知道她不用挨打了,当天晚上不用。因为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又那样站了一会,手臂高举,胸膛一起一伏,额头上渗出一大片汗水。慢慢地,拉希德放下了手臂。女孩双脚落地,但还是不肯松手,好像信不过他似的。他只得猛然把手臂缩回去,摆脱她的纠缠。
“我警告你,”他说,把皮带甩到肩膀上,“我警告你们两个。这里是我的房子,我不会被你们愚弄的。”
他恶狠狠地看了玛丽雅姆最后一眼,然后推了一下女孩的后背,走出了房间。
听到他们的房门关上,玛丽雅姆重新爬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下面,等待颤抖平息下来。
那天晚上,玛丽雅姆醒了三次。第一次是西边的火箭弹爆炸声,从卡德察区方向传过来的。第二次是楼下的婴儿哭喊声,女孩的嘘嘘声,调羹碰撞奶瓶的叮当声。最后,口渴将她从床上拉起来。
楼下,客厅一片黑暗,只有一抹月光从窗户渗透进来。玛丽雅姆能听见一只苍蝇在某个地方嗡嗡叫,能看出屋角那个铁炉的轮廓,一根铁管从炉嘴突出来,斜斜地向上伸去,刚好伸到天花板下面。
玛丽雅姆向厨房走去,路上差点被某件东西绊倒。她脚下有一团东西。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她看到地板上铺了被子,女孩和她的孩子就躺在上面。
女孩侧过身子,睡得呼呼响。婴儿醒着。玛丽雅姆点亮了桌子上的煤油灯,蹲下身去。借着灯光,她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着这个婴儿:几撮黑色的头发,睫毛长长的褐色眼睛,粉红色的脸庞,嘴唇红得像熟透的石榴。
玛丽雅姆觉得这个孩子也在打量着她。她仰面躺着,脑袋歪向一边,专注地看着玛丽雅姆,眼光中混杂着高兴、迷惑和怀疑。玛丽雅姆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脸吓坏了她,但婴儿随即高兴地叫了一声,玛丽雅姆知道她的行为得到了欢迎。
“嘘,”玛丽雅姆低声说,“你会吵醒你母亲的,虽然她是半个聋子。”
婴儿的手捏成拳头。她把手升高,放下,颤抖着往自己的嘴巴塞去。婴儿吮吸着自己的手,对玛丽雅姆露出笑脸,一些细小的唾液泡沫在她嘴唇上闪闪发亮。
“看看你。你的样子多可怜呀,穿得像一个该死的男孩。而且天这么热,你还穿这么多。难怪你还醒着。”
玛丽雅姆揭开婴儿身上的毛毯,吃惊地发现下面还盖着一层,她啧啧有声,揭开第二层毛毯。婴儿轻松地咯咯笑起来。她像小鸟一样挥舞着双臂。
“好多了,对吧?”
玛丽雅姆正打算往后走,婴儿抓住了她的小指头。那些细小的手指紧紧地抓着它。她那些粘了口水的手指湿漉漉的,温暖而柔软。
“咕噜。”婴儿说。
“好啦,别这样,放开。”
婴儿抓着不放,又踢了踢腿。
玛丽雅姆把她的手指拉出来。婴儿露出笑脸,发出咯咯的声音。她又吮吸着她的指节。
“你为什么这样高兴啊?嗯?你在笑什么?你没有你母亲说的那么聪明。你有一个畜生父亲和一个傻瓜母亲。你要是知道这些,就不会笑得这么开心啦。你肯定不会的。快睡吧。快睡。”
玛丽雅姆站起来,走了几步,然后听到婴儿开始发出呃、呃、呃、呃的声音。玛丽雅姆知道她很快就要放声大哭,所以走了回去。
“干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婴儿笑了起来,露出没有牙齿的嘴巴。
玛丽雅姆叹了一口气。她坐下来,让婴儿抓着她的手指,看着婴儿吱吱叫,看着她把肉乎乎的小腿弯到屁股上,然后向空中踢去。玛丽雅姆坐在那儿,就这样看着婴儿,直到她不再动弹,开始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屋外,反舌鸟正在高兴地歌唱,这些歌唱家时不时飞起来,玛丽雅姆能够见到月光穿越云层,照射在它们的翅膀上,反射出闪闪的蓝色磷光。虽然她的喉咙渴得发焦,双脚酸痛得跟被千万根针刺着一样,她还是待了很久才把手指从婴儿的手中抽出,站起身来。
【1】萨拉坦即法尔西语中的“癌症”。萨拉坦之月指喀布尔每年最为炎热的6、7月。
第三十四章
莱拉
人世间有很多快乐的事情,莱拉最为喜欢的是躺在阿兹莎身旁,脸贴着她女儿的脸,看着她两个大瞳孔扩散和收缩。莱拉喜欢用指头抚摸阿兹莎那令人愉悦的柔软皮肤、那肉乎乎的指节和手肘。有时候,她让阿兹莎躺在她的胸膛上,对着她那柔软的小脑袋低声说起塔里克,这个将会和阿兹莎永成陌路、素昧平生的父亲。莱拉告诉她,他擅长解谜,喜欢恶作剧,非常淘气,动不动就哈哈大笑。
“他的睫毛最漂亮了,跟你的一样。还有好看的下巴、笔挺的鼻子和饱满的天庭。哎,你父亲很帅的,阿兹莎。他很完美。和你一样完美。”
但她极其小心,从来不提他的名字。
有时候,她发现拉希德以怪异至极的眼神看着阿兹莎。有一天晚上,他坐在卧室的地板上,磨着他脚上的鸡眼,漫不经心地问:“这个小东西像你们两个中的哪一个啊?”
莱拉茫然望了他一眼,仿佛听不明白似的。
“赖里和玛姬浓。你跟那个残废。这小东西是谁的?他和你?”
“他是我的朋友。”她说,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天机。她拿起一个奶瓶,给婴儿冲调奶粉。“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知道什么。”拉希德把磨下来的东西放到窗台,在床上坐下。弹簧被压得吱嘎、吱嘎响。他叉开双腿,抓着胯下。“你们既然是??朋友,那你们两个有没有做过什么出轨的事情啊?”
“出轨?”
拉希德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但莱拉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冰冷而警惕。“喏,让我想想。对了,他有没有亲过你?也许把他的手放到他不应该碰的地方?”
莱拉身体一缩,她希望自己装出的确实是愤愤不平的样子。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都提到喉咙了。“对我来说,他就像哥哥。”
“那他是你哥哥还是朋友?”
“都是。他??”
“是哪个?”
“两个都是。”
“但哥哥和妹妹是好奇的生物。是的。有时候哥哥会让他的妹妹看他的小鸟,妹妹会??”
“你真恶心。”莱拉说。
“这么说你们之间没什么了。”
“我再也不想听你说起这个话题了。”
拉希德脑袋一歪,撇了一下嘴唇,点点头。“人们当时都在说三道四,你知道的。我记得。他们说了各种各样关于你们两个的话。但你现在说你们之间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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