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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他收到一篇投给他的刊物的文章,而且就是从维也纳寄出的,作者是他不认识的一个名叫“洛里斯”的人——当时不允许中学生用自己的名字公开发表作品。他在来自世界各地的稿件中还从未收到过这样一件作品:语言是那么典雅而富于想象,内蕴是那么丰富,落笔又是那么娴熟飘逸。这位不相识的“洛里斯”是谁呢,他问自己。肯定是一位把自己的见解琢磨了多年并且在神秘的隐居中把最纯①阿道夫·冯·维尔布兰特(Adolf von Wilbrandt,一八三七——一九一一),德国作家,一八八一——一八八七任维也纳城堡剧院院长。以写影射慕尼黑艺术家的小说而著名。著有文学史、论文、诗歌、传记多种。
②格奥尔格·埃贝斯(Georg Ebers,一八三七——一八九八),德国的埃及学研究者和作家。
③费利克斯·达恩(Felix Dahn,一八三四——一九一二),德国作家、历史学家、法学家,所著小说多取材于大迁徙时代的民歌和神话。
④保尔·海泽(Paul Heyse,一八三○——一九一四),德国作家,一九一○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有《特雷庇的姑娘》等。
⑤弗朗茨·冯·伦巴赫(Franz von Lenbach,一八三六——一九○四),德国写实主义肖像画家。
正精微的语言冶炼成一种几乎是勉力无穷的享受的老人。这样一位智者,这样一位天才诗人,就住在同一座城市里,而他却从未听说过!巴尔立刻给这位不相识的人写了一封信,并且约定在一家咖啡馆——著名的格林斯坦特尔咖啡馆、青年文学的大本营——里会面。突然,一名穿着童装短裤、身材颀长、尚未留胡须的中学生迈着轻松、敏捷的步履,走到他的桌旁,微微一鞠躬,简短而又坚决地说道:“霍夫曼斯塔尔!我就是洛里斯。”嗓子都还没有完全变为成年男子的低音。事情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但当巴尔说起自己的惊愕时,仍旧十分激动。他说他开始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中学生竟会创造出这样的艺术,有这样的远见,思想这样深刻,在自己尚未亲历过生活之前,就对生活有这样鞭辟入里的认识!阿图尔·施尼茨勒也曾向我讲述过类似的情况。施尼茨勒当时还是一名医生,他自己的最初文学成就似乎还不足以保证生计,不过他已成了“青年维也纳”派的领袖。而且一些比他更年轻的人欢喜来向他请教,倾听他的建议和看法。有一次,他在偶然相识的熟人那里认识了这位个儿高高的年轻中学生。这位中学生用自己巧妙的机智引起了他的注意。尔后,这位中学生请求能朗诵一出诗剧给他听听。于是,他高兴地请他到自己的单身住房来,尽管不抱很大的期望。他想,无非是一出中学生写的剧,不是感伤主义就是假古典主义,所以他只邀请了几个朋友。霍夫曼斯塔尔穿着童装短裤来了,显得有点紧张和拘束,接着便开始朗诵。施尼茨勒告诉我说:“几分钟后我们都突然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同时互相交换着赞赏和近乎惊奇的目光。诗句是那样的完美、形象,无懈可击,音乐性是那样的鲜明。我们还从未听到过一个当年在世的人写出这样的诗句,我们甚至认为,自歌德以后几乎不可能有这样的诗句。然而,比这种形式上的无以匹敌的(以后在德语中再也无人达到的)卓绝更为令人赞叹的是,他对世界的认识。对一个整天坐在课堂里的中学生来说,这种认识只能来自神秘的直觉。”
当霍夫曼斯塔尔朗诵完后,大家还都默默地坐在那里。施尼茨勒对我说:“我觉得,我平生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天生的奇才,而在我以后的一生中再也没有如此为之倾倒过。”一个在十六岁开始时就这样——或者更确切一点,不是说开始,而是说一开始就这样完美——的人,势必会成为歌德和莎士比亚的一个兄弟,而实际上,这种完美也愈来愈显得成熟:继这第一部诗体剧《昨天》之后,便是气势壮观的《提香之死》①的片断,然后是诗歌创作,他每发表一首诗,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寻常的大事,直至数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能一行一行地背诵那些诗,后来他又写作短剧和散文,他的散文把丰富的知识、对艺术的精辟见解、对世界的睫望,神奇地浓缩在数十页空白的稿纸上。总而言之,这位中学生、这位大学生所写的一切,如同水晶一般从内在深处散射出光彩,同时又显得深沉和炽烈。诗歌、散文,在他手中犹如伊米托斯山上芬芳的蜂蜡,紧紧地揉合在一起。他的每一篇诗作,从来都是恰到好处,不多也不少,不落窠臼,人们总觉得在那前人足迹未至的道路上必有一种不可理解的力量在神秘地引导他。
我今天几乎无法重复这样一位非凡的人物当时是如何使我们这些已学会
追求真正价值的人入迷的。因为对年轻一代的人来说,知道在自己的身旁,在自己一代人中间,就有着这样一位卓越、纯正、天才的诗人——对于他,①提香(Titian,原名Titiano Vecellio,一四七七——一五七六),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成尼斯画派国家。
始终只能用荷尔德林、济慈、莱奥帕尔迪①的传奇形式去想象,可望而不可即,一半犹如梦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使人陶醉的呢?所以,时至今日,我仍能清楚记得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霍夫曼斯塔尔的那一天。当时我十六岁。由于我们悉心注意我们这位理想中的良师益友的一切行动,因此当报纸的一角登出这样一条不起眼的简讯:他将在“学术俱乐部”作一次关于歌德的报告,特别引起我的注意(我们简直不能想象,这样一位天才竟在这么小的范围内作报告;按照我们中学生崇拜的程度,我们原以为,当霍大曼斯塔尔公开露面时,那间大厅必然爆满).可是,在那次报告会上,我们再次证实,我们
这些小小中学生的评判能力和对富有生命力的事物的那种已被证明是正确的
直觉,都已远远超过广大公众和官方的评论;因为在那狭小的讲堂里总共只有一百三四十人,所以我为了保证坐到座位而急不可待地提前半小时出发,实属毫无必要。我们等候了片刻。忽然,有一个不惹人注意的瘦高个青年穿过我们这一排座位,向讲台走去,并且立刻开始演讲,以致我几乎没有时间把他仔细打量一番。霍夫曼斯塔尔动作灵活,蓄着还没有完全成形的稀软的上髭,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一张轮廓分明、有点象意大利人的黝黑的脸,绷得紧紧的,显然有点紧张。他的一双漆黑、柔和而又高度近视的眼睛流露出来的不安,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他仿佛一下子就全身投入到滔滔的演讲之中,就像一个游泳者投身于熟悉的洪流一般。他越往下讲,举止越自在,态度越镇静,一旦思路展开,开始时的那种拘束全消失了,只见他轻松自如,侃侃而谈,就像这位灵感丰富的人平时一样(我以后在同他私人交谈时也常常发现如此).只是在他讲最初几句话时,我就发觉他的嗓音并不悦耳,有时候简直近乎假嗓子,很容易变得尖锐刺耳。不过,当他的演讲使我们感到十分兴奋和忘乎所以时,我们也就不再去注意他的嗓门和面孔了。他讲的时候没有讲稿,也没有提纲,甚至没有详细的准备。然而,由于他有一种天赋的讲究形式的神奇感觉,所以每一句话都十分完美。他令人迷惆地提出那些最大胆的反命题,为的是紧接着用清楚而又出人意外的措词来加以解答,使听众不禁感到,他所讲的,只是他从丰富得多的内容中随手拈来的一部分,他对内容的驾驭就像他本人一样的轻松自如,倘若要深入展开,他还可以这样滔滔不绝他讲上几个小时而不会使内容贫乏和水平降低。我在后来几年和他私人交谈时也感觉到这种魅力,诚如斯蒂芬·格奥尔格赞誉他时所说:“他的话犹如气势磅磷的歌咏和妙趣横生的对谈。”他性格急躁、马虎,对什么事都十分敏感,在私人交往中常常容易激动和怏怏不乐,不容易和他接近。不过,当他对某一问题感兴趣的那一会儿,他就象一团火似的,把任何讨论迅速而热烈地引入到他自己的和只有他才能达到的领域。除了有时和
考虑问题比较稳重、想法比较明朗的瓦莱里和脾气急躁的凯泽林①的谈话以
外,我还从未遇到过一次谈话有象和霍夫曼斯塔尔谈话时那样的思想水平。
在他真正灵感勃发的时刻,他所接触过的一切:读过的每一本书、见过的每一幅画和每一处风景,都会在他的精灵一般清醒的记忆中复活。他用的比喻是那样自然、妥贴,就像用左手比喻右手似的,他的观点是那样突出,就象兀立在远方地平线尽处的背景。——在那次演讲会上,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真正感到这种“气息”,即,一种令人振奋鼓舞、难以用理性完全理解、不可①贾科莫·莱奥帕尔迪(Giacomo lecpardi,一七九八——一八三七),意大利诗人。
①赫尔曼·凯泽林(Graf Hermann Keyserling,一八八○——一九四六),伯爵,德国哲学家。
捉摸的气息;我在以后和他个人的接触中也感到这种气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霍夫曼斯塔尔再也没有超过他在十六至二十四岁时所创造的无与伦比的奇迹。尽管我同样赞赏他后期的某些作品——优美的散
文、《安德烈亚斯》②的片断(这部未完成作品或许是德语中最美的长篇小说)
和戏剧的部分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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