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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迫不及待地说,她有些东西要交给佟童。就好像佟童还是个小孩子,她刚见到小孙子,就恨不得把家里珍藏的所有零食都拿出来给他吃。
老人家说的好东西,是指两张宅基地使用证。佟童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妈妈在一旁解释,可能是跟房产证一样的东西。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保存着。
她说,她跟村里的某个老人还联系着,有什么消息,让老人及时告诉她。结果就在前几天,村里要重新测量各家各户的房子,要求家里必须有人。老人家正在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好佟童出现了,可以替她办这些事了。
老人家口齿不清楚,说话又上气不接下气的,佟童听起来很是费劲。不过,因为姑妈在一旁解释,他还是都听明白了。姑妈还说,早些年她就打听过了,可以在国内找一个律师,让他帮忙把老家的房子处理掉,但是老人家不肯。她说,就算房子再破,她也舍不得给别人。等她百年之后,她要把那两套房子留给子孙后代。而在佟童出现之前,她只有顾乐鸣一个外孙女。
就算以后能拆迁,顾乐鸣对这些身外之物也没什么兴趣。有一个同事就是拆二代,他跟顾乐鸣说,算上房子,政府补贴了将近五百万,这还只是一个小县城的标准。顾乐鸣不以为意,问道:“所以呢?”
同事自觉没趣,又觉得顾乐鸣像是个怪物。她对钱财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
佟童也没想到奶奶会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跟他提起爷爷的遗产。他是缺钱缺惯了,但是不至于惦记着那些老房子。姑妈却在一旁帮腔,说道:“你就收下吧,反正是你爷爷的,你是最理想的继承人。由你来继承,你奶奶也不至于寝食难安了。我在国内找个律师,把那两幢房子过户到你的名下。”
“幢”这个量词用得很有灵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说的是别墅。不过,姑妈出国很久了,对中文都生疏了,用错量词也是可以理解的。
佟童便没有再拒绝,说实在的,他对爷爷的房产一无所知,所以,压根也没有什么兴趣。给他也好,不给也罢,他也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他只是不解地问道:“我爸生病的时候,不是很缺钱吗?我还以为,家里的房子早就卖了,没有能留下来的。”
一听这话,老人家的眼泪又落下来了:“你爸走得太急了,房子都没来得及卖掉……唉,直到现在,我还是经常回忆起你爸爸最后的样子……我的心早就死了,跟你爸爸埋在一起了……这些身外之物,我早就不想要了。”
“奶奶,你别哭了,不是还有我吗?你看看我,我跟我爸长得还挺像的。”
老人家哭得更凶了,不停地摸着手机屏幕,她想摸摸孙子的脸颊,无奈一道屏幕,就让他们隔开了千山万水。佟童仰起头来,把眼泪控了回去,才明朗地说道:“奶奶,你好好保重,等疫情过去了,我一定去美国看望你。”
“你爸爸最喜欢那种撑得快要破皮的大葡萄,喜欢被鸟啄过一口的大樱桃,喜欢像小包子一样大小的鲅鱼饺子,喜欢刚刚磨出来的豇豆面条,喜欢过年时候炸的麻花和萝卜肉丸子,还喜欢老家村里头做的小蛋糕……”老人口齿不清晰,却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末了才说道:“要是去给你爸爸上坟,记得给他带上一点。这么多年了,他在那头,也没有人为他送点吃的。”
哪怕她记不起早上吃了什么,她也记得儿子的喜好。佟童一一答应了,说道:“奶奶,你放心,等下次去看我爸,我一定带着好吃的去看他。”
“桐桐……桐桐……我本来都快死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老天还会让我再看见你……我上辈子做的孽太多了,这辈子吃尽了苦……可能是老天爷可怜我,才让我见你一面啊……”
众人都劝她,让她不要说晦气的话,她还能活很久。但是老人家却想起了这一辈子的灾难,哭个不停,姑姑只好匆匆挂断视频,约好改日再聊。
自从有记忆以来,佟童第一次跟奶奶“见面”,很快就结束了。
在此之前,“奶奶”一直都是个很模糊的形象。妈妈说,老人家的人生就是一部现实版的《活着》,所以,她经常愣愣地盯着某个地方发呆,动不动就掉眼泪。她并不喜欢苏子珊这个儿媳妇,但是也没有表示反对,她只希望儿子过得快乐。顾乐鸣又说,姥姥做饭好吃,做得一手好针线,而且一刻都闲不住。这几年她几乎卧病在床,出门散步都得坐着轮椅。即便如此,她的手还是停不下来,经常给家人织毛衣围巾什么的。
直到跟奶奶通完电话,奶奶的形象才渐渐立体起来——她只是一个受尽苦难的老太太,还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她爱儿孙,远远超过爱她自己。
“等姥姥把证件寄过来,你就把手续给办了吧!这么多年了,那些房产也该有个交代了。”
“不着急……你们都这么催我,好像我认亲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些房子似地。”
顾乐鸣笑了笑,说道:“我在银行工作,我妈是个会计师,所以我们都对财产格外敏感。奶奶的遗产有了着落,我们也就放心了。”
有这样光明磊落的亲戚,佟童就只有感恩的份了。他先让表姐吃饭,等吃完了之后,他们一起去看看曾海明。
顾乐鸣急忙否认,她并不着急。即便佟童不像郝梦媛那样精通“读心术”,也能轻松读懂表姐的心思。她越是拒绝,内心就越期待。同时,只要不去看他,顾乐鸣就能自欺欺人——没事的,或许,他还没死。
佟童请她在附近一个很有名的海鲜酒店吃饭,尽管手头并不宽裕,但是他不能怠慢远道而来的表姐,所以他点的菜都不便宜。顾乐鸣只动了几筷子,其他时间都在不停地跟苏子珊聊天。聊到了《刺芒》的倒闭,乔木的出国,吴海兰的创业,当然,还有佟童的出生,以及舒云开的死亡。顾乐鸣不停地说“真不容易”,话题兜兜转转,却一直避开了曾海明。
苏子珊心一横,说道:“海明帮了我们很多忙,也是我们的好朋友。但是他死了之后,很少有人惦记着他,恐怕很多人都已经忘了他……可是你千里迢迢,专门过来看望他,我很感动。”
“啊~我跟他关系最好嘛!虽然,我们俩很快就分开了,也没有承诺什么的,我这么多年也没怎么想过他,就是听佟童说起了,我就想顺路过来看看。”
口是心非。
但是苏子珊没有点破,而是微笑颔首,喝着自己的汤。
要出发去陵园了,顾乐鸣先是说自己衣服颜色太鲜艳了,非要去酒店换了一身黑外套;快要上车了,她又说应该买一束花。佟童只能带她去花店,以为她会买白色的菊花之类素雅的花,没想到顾乐鸣在花店里磨蹭了半天,最后买了一束颜色非常温柔的粉玫瑰。
在包装的时候,花店老板娘笑道:“你这么浪漫,你的爱人真是太有福气了。”
顾乐鸣瞬间泪如雨下。
佟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只顾开车。为了让气氛不那么沉闷,他打开了电台。电台里正在播放着一首老歌《恋曲1990》。
那天的阳光非常温暖,春风也暖洋洋的。行走在这样的季节里,会让人联想到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顾乐鸣红着眼圈,旁若无人地跟着哼起了歌。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原来顾乐鸣唱歌那么好听。
佟童不想打扰她,但是不由自主地问道:“姐,你专门学过唱歌?”
“那倒没有,不过,我从小到大都是学校合唱团的。”
“这首歌我听着耳熟,但是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原来是属于你们那个时代的。”
“嗯,你师父给我听过的歌。”
原来如此,佟童再也不忍心打扰她了。
顾乐鸣依旧跟着吟唱。她想起了曾海明那个视若珍宝的随身听,那几乎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他逢人就说,那是他去日本交流时,用积攒的比赛奖金买的。他只出过一次国,他身上也只有那一件拿得出手的宝贝。朋友都跟他开玩笑,他要把那个随身听当成传家宝了。
他那么珍爱的传家宝,却毫不犹豫地给了顾乐鸣。他说,只要听着音乐,就不会想家了。在漆黑的夜晚,顾乐鸣塞着耳机,那上面仿佛还留有曾海明的体温;而随身听里的磁带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顾乐鸣沉沉睡去。
所以,曾海明听的那些音乐,不知道在她耳朵里循环了多少遍。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
歌曲还在回荡着,前方已经出现了“西陵园”的标志。顾乐鸣抱紧了怀里的粉色玫瑰,就好像,她要去见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阔别了二十几年的恋人。
佟童说道:“当初条件有限,没能给我师父挑一块好的墓地。等我以后发达了,肯定挑个好日子,把他迁到风水更好的地方。”
美好的幻想,一下子全都打破了。恋人就在跟前了,但是,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电台里的歌已经放完了,顾乐鸣的耳畔一直回荡着最后那一句——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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