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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莲拿出我的稿子,不客气地说:“你有潜力,语感不错,有质感,有张力,接地气,也俏皮。还算有点小聪明,但毛病也不少,不够精致不够纯粹不够大气,还臭婆娘的裹脚……”
我点头哈腰:“我今天就是看病来了——还专家门诊呢。”
她笑言:“你看病得挂号,专家门诊更贵啦。我还免费呢。”
“深感荣幸。”
伊莲让我坐在她旁边,指着书稿第一章,一句一句地给我讲解,一个词汇一个词汇地分析,甚至连标点符号的用法都不放过,又是举例又是论证。有些十分有说服力,有些却让我犯嘀咕,和别的编辑口味也大相径庭。她说:“我虽然不太赞同古人文以载道的说法,太正经了,但也不能格调太低信口开河。”
我贸然辩解:“写东西时哪管格调不格调,当年您谈恋爱难道先从爱国谈起?哦,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 “别给我耍聪明。”伊莲说,“这是王二的意思,你也想死后才被承认吗?”
我赶紧圆场:“爱玲说了,出名一定要早啊。”
“是啊。”伊莲接着说,“你既然引用王二的话,我也引用他一句:好的文字应该有着水晶般的光辉,仿佛来自星星。啥意思?点燃自己,照亮别人。”
我觉得她有些曲解王二的意思,只好绕着弯说:“二爷我很佩服,也很激赏痞爷的说法,玩文学,就要舍得自己,千万别拿自己当人,姿态要低于常人。换成我的土话就是:搞文学,不要被文学搞。”
伊莲笑起来:“你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怎么这么下流啊?”
我急了:“您误解了,下流是粗俗的风雅,下作是人品的卑劣。人可以下流,但绝不能下作。”
她把笔在稿纸上一拍:“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啊?”
我活像一个犯了规的小学生面对班主任,蔫了。伊莲花了整整两小时,才分析完前几页。她停下来说:“你的稿子我只看了前几章,成绩大大的,问题多多的,你呀,把稿子拿回去,按我的办法,从头到尾改十遍。”
“那得改到猴年马月啊?我已经改麻木啦,这是凌迟之刑啊。”我尖叫起来。伊莲有些不悦:“小伙子自信是对的,但到我这儿你就要碰壁。要想在我这儿出,你就得听我的,多少大作家都得听我的,你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我赶紧说:“我知道您的好意,严师出高徒嘛,只是——”
她打断我:“我还没说收你做徒呢。只是——只是啥?”
“我不想再拖了,这本书已经怀胎六年了,就是打印成册也两年了。”
“《红楼梦》还十年磨一剑呢,这就受不了啦。”她笑,话锋一转,“你是不是有经济困难,我可以支持你,先支持你一千块钱咋样?我支持过好多文学青年呢。”
“您真是文学青年的恩师——应该叫圣母啊。”我赶紧道谢,婉言谢绝了,“打小我妈就教育我,借钱要忍,还钱要狠。我还撑得住。”
伊莲:“那你就照我说的去改,我想了想,把你包装成‘美男作家’吧。”
我大吃一惊:“开玩笑吧您,‘美女作家’不都臭大街了吗?再说就我这歪瓜裂枣小胳膊小腿,还美男呢。先别问党和政府以及广大读者同不同意,——城管和小脚侦缉队能放过我吗?”
伊莲大笑起来:“党和政府管不上你这事,城管也只管乱摆乱放的。读者嘛,就看我们怎么引导了。你胚子还是不错,有可塑性,稍微整整容——”
我难为情地说:“我不是妄自菲薄,只是觉得和一帮作家比外貌有点搞笑。作家大多长得偷工减料含泪慕鬼,这参照物也太寒碜了吧?从来没听谁拿自己和武大郎比英俊,然后还自鸣得意。”
她有些不悦:“作家当然跟作家比啦,总不能鸡跟鸭比吧。你不乐意?想这个头衔的多的是,北京光住地下室的准作家,就有好几万。”
“您说的有道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我赶紧挽回,又顾虑重重,“咱们这么冠冕堂皇的出版社,这样炒作合适吗?”
伊莲严肃地说:“美女、美男,再加上猛男咋就不严肃了呢?关键看是不是健康的美。你说人体画怎么区分色情和艺术……”
看着“文学圣母”严肃的样子,油然而生神圣的殉道感。我像一个即将送往前线充当炮灰的国军低级军官对蒋委员长效忠:“感谢栽培,为文学献身,我深感荣幸!”
我一路狂奔地回到“家”,按伊莲说的办法认认真真地改了几天,实在支持不下去了。按她的要求,即使我每天工作十小时,至少一年半载才能改完。
2
地下二层入口写着B2,倒着念让你感受到双重压力,顺着听却牛逼哄哄,活像一处战略要地或美军战略轰炸机。此刻,B2-15室里,三流歌星的声音从齐顺子的破电脑连接的破扬声器里传出来,在这个防空洞里异常低沉而有穿透力。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拖鞋的我一摊稀泥似的躺在单薄的小铁床上,一阵头昏眼花之后,头顶那盏惨白而咝咝作响的日光灯渐渐清晰起来。蛾子和蚊子在头顶盘旋。
几场大雨后,室内骤然潮湿起来。一些水滴在墙上凝结,房顶的水滴开始下坠。地板上开始打滑,穿着拖鞋差点跌倒。我用墩布不停地吸水,最多两小时地板又冒水了,到厕所拧干墩布再擦。渗透最厉害的是房门口,必须放置木块或砖头才能防滑。床上湿漉漉的,湿气通过皮肤渗进肌肉,引发阵阵刺骨的凉意,让人担心患上风湿性关节炎甚至心脏病。我们找来报纸覆盖在床单上阻隔和吸收湿气,报纸上的铅字和图片很快油污一片。一有太阳,立即将床上用品拿到地面小树间拉起的铁丝上晾晒,稍微去迟就没位置了。
每晚睡觉之前的必修课是灭蚊子。入夏后,蚊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有进攻性,不胜其扰。我们都没蚊帐,都厌恶蚊香味道,试了几次蚊香也无济于事,干脆奉行坚壁清野就地歼灭的政策。我们的战术是紧闭房门,塞住门缝,靠双手和旧杂志空袭蚊子。对一些停歇在屋顶或高墙上的蚊子,我们练就了空袭的绝活。一般是找一本旧书或杂志——一定要有分量,要结实,然后从垂直于蚊子的方向突然向其猛地掷出,成功率可达一半。据我们统计,平均每晚可灭上百只。其中入睡前能灭百分之八十多,其余躲藏起来的必须等黑灯后一段时间,突然开灯来个“闪击战”。通常,这样的“闪击战”要进行三到五次,才能基本肃清敌情,然后清洗沾满蚊子鲜血的生疼的双手,愧然入睡。一个月下来,这间屋子的墙上便蚊尸遍野血迹斑斑了。谢天谢地,在这个坚固的地下室里,因为缺乏食物,没老鼠出没,蟑螂也偶尔才见。
每天早晨醒来,看着粗砺的天花板和空无一物的四壁,呈现出死一般的静谧,只有那盏异常发白的日光灯灯管,被一两只飞蛾锲而不舍地撞击出“噗噗”的微弱声音,不由产生自我否定的幻觉。突然,那锈迹斑驳水桶般粗大的下水铁管不时发出哗哗声,这是城市的大肠的蠕动,人类的光鲜留在地上,秽物源源不断地熟入地下……在这隐秘的空间,如果哪天一觉不醒,就人间蒸发了。我不寒而栗。
我想到了我的末日和死亡方式。首先是饿死,又觉得不太可能。在这个物质极其丰富的年代,失去最后一丝意识和体力之前,肯定会自救或被救。被人杀死?也不太可能,杀人是有动机的,为财或为色。这里穷得连一只老鼠也没有,女人瞄一眼都嫌多余。中毒或淹死?有可能。这封闭和低洼之地,最有可能的是燃气泄漏或洪水倒灌,都会让我死得很惨,全身发青七窍流血或者泡成癞蛤蟆。地震也不是没可能,北京就在地震带上而且这地下二层离震中还近了十米。一旦地震来临,几秒钟之内,头顶上二十多层成千上万吨钢筋水泥直挺挺砸下来,顷刻之间将我化为粉齑或肉饼。一千年后,考古学家可能会在这个角落发现一具支离破碎的人体化石,从我残存的胃囊里提取微量残存物,分析出千年前繁荣瓷器国国都的社会万象。
3
腰包和身体日益消瘦,除了后两月房租,空空如也了。但我既没向朋友借钱,也没向家人伸手,反而常常打电话报平安。我既是个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又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乐观主义者。当你把生活当成一场生存实验时,一切都会变得不再面目狰狞甚至有趣,你的潜能也就不可思议地爆发出来并让你获得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我开始挑战自己的生理极限。先是热水澡改成凉水澡,夏天这个不成问题。我和狱警一样的房东谈好,冲一次凉水澡一块五,五分钟。然后每天两顿正餐改为一正一副。通常是将早餐由稀饭面饼改成一张小区内食摊随处可见的煎饼果子,或“京客隆”副食品店熟食橱柜一个夹心饼,都可一元搞定,比到房东锅里舀一碗杂碎汤啥便宜多了。路边摊专供民工的馒头,三毛钱一个,就着四川榨菜或辣酱,喝一杯茶水,也是一顿早餐。我头一周一天两餐伙食的最高记录是一小张陕西凉皮、一根小黄瓜和一根煮玉米棒子,不到两块钱,很快这个记录就被刷新:一张凉皮做早餐兼午餐,一个烤红薯做晚餐,直接和撒哈拉南部非洲同胞同甘苦共患难。这样的营养和热量,居然还能支撑繁重的脑力劳动,看来监狱里果然可以写出伟大作品。但我不敢连续吃烤红薯,不是受不了,而是很快沦为超级屁民,本已浑浊的空气更龌龊,殃及我的环保主义理念;情绪被蹂躏后难以入定,也降低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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