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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师说,调出一些他移植的图片,把我们笑翻了。胡蒙有些不甘心:“你要把我斩首啊。”
我赶紧安慰他:“放心,这只是以防万一。”
格格给我也照了几张上半身照片,一是以防万一供移植,二是准备放到图书封面勒口里的作者简介里去。
几幅封面小样发到出版社,就像炸开了锅,何欣和陈珂哭笑不得。我指着“一无所有”那一张说:“你们看,这还不够保守吗?如果这个都无法通过书就别出啦。”
陈珂对照了一眼:“这不像你吧?”
“模特客串,你们一分不出,哪找这好事啊?这模特是谁知道吗?九十年代小有名气的诗人胡蒙,哥们。”
陈珂很惊讶,又端详了一眼。何欣感喟:“现在的诗人不是疯了,就是自杀了,要不连老婆孩子一块杀了,这儿又闹这一出。”
我说:“他很正常,美国‘西太平洋大学’海归博士,我请他容易吗?”
陈珂最后说:“前几张肯定不行,这张背部和侧面图片勉强接受,再模糊处理一下,毕竟不是摄影作品。”
我连忙附和:“对对,距离才是美,模糊点更有意境。”
3
准备了两期内容的《人精》只印了一期,我这个兼职的连基本工资都没有,算下来只能拿两千多。我很不满,于江湖很抱歉地说他也没办法,但考虑到我们的关系,和其他人商量后从他们的奖金里给我挤出一千来。
一到年底,这个一千多万人口的庞大城市开始了抽筋似的周期性大撤退,几乎所有异乡人或曰“首都建设者”必须在一个月内滚蛋,大部分又不得不求助于那个密闭、慢吞吞而又冷冰冰的铁皮运载物。买一张回家过年的火车票就像在北京找一个蜗居一样把我折磨得够呛。本来人们有充足的时间买票,可只预售一周;轮到你去买时,代售点早没票了。连着一个星期顶风冒雪赶到人山人海如同难民营的火车站排队,总是在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排到窗口时,里面那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娘们才冷冷地说没票了。你还别废话,废话找骂是轻的,旁边威风凛凛的武警随时让你掂量乱说乱动的后果。满腹愤懑灰头土脸的你刚转过身,立马就有票贩子撺掇你花翻倍的价格去买他手里的票,车次时间由你挑。绝不买黄牛票,老子做人是有原则的。我考虑坐飞机,可是所有航班都停止打折。垄断性国企的彪悍在于,以国家的名气打你的劫,你只能称之为爱国。
大年前三天我还没弄到票,慌了,不回家的李皓和杨星辰建议我上网碰运气。票务论坛里和网上找房一样陷阱重重,不过这里的黄牛手法更笨拙,只有一个借口——他买的也是黄牛票,特殊原因不回家了。他们总是将心比心——您总不能让我承担损失吧?
不断地刷新页面,长时间地守株待兔,终于在年三十前一天逮住一张坐签票,只加价五十块,三十元代理费加二十块出租车钱。如果我去取,只加三十块。我立即联系,和绝大多数黄牛党的北方口音不同,这人一口乡音,说他发了帖子一泡尿还没撒完呢。半小时后我在朝阳门见了这人,挺老实的小白领。票上打印文字有些模糊。他一再解释,票是老乡拼了几身臭汗才买到的,捏在手里被捏的。他拿出他的身份证证明他的坦诚,还指着旁边的“丰联”大厦说他的办公室就在那里,不信我可以跟他去看看,我信了他。
我费尽吃奶拉屎的劲才从车门挤到座位上。座位已被占,我拿出票请侵略者让贤,这家伙看着油乎乎的票,叽叽咕咕:“是不是假的啊?”
“少废话,假票你也拿一张出来我看看。”我可不是TMD肉头。他磨磨蹭蹭起来,紧挨着我站着,兢兢业业地为我充当贴身警卫。火车开了半小时没人轰我,安下心来。我在被挤得像蜂窝、臭得像垃圾场、闷得像铁罐一样的火车里坐着,站着,蜷缩着,趴着。偶尔和朋友们发短信取乐。一千多公里的路程,摇晃了三十个小时,总算活着走出了靀城火车站。一算,时速不到60公里!心想何时才能坐上高铁啊!
4
在已经摆开的年夜饭桌上,我拿出样书,全家传阅一圈,觉得我这一年也不算白遭罪。我妈看着书问:“——嘢,咋看起来像个青蛙呀?”
“那不是青蛙,那是你儿子。”我弟说。我也解释身子是一个模特的,脑袋是我的,请看后脑勺,我转过头去让他们比较。
我妈吓了一跳,拿出老花镜一看,又笑又急:“这像什么话啊?”
上小学的外甥说:“姥姥也真封建,舅舅说了,那是艺术。”
我姐姐问武彤彤情况,我没好气地说:“别提她了!”
另一姐说:“也算轰轰烈烈谈了一场,她过得比你好就行了。”
靀城不大,遇到很多熟人,还见了雪儿。当时我们在一家嘈杂的凉面餐馆狭路相逢,她和她家人在一起,和当初那个青涩女孩已经不同,她看上去日益呈现出一个曼妙少妇和职业女性的面目。她惊奇地看了我几眼,坐到我的桌子边:“是你呀?”
“呵呵。”我有些慌乱。
“消失这么久了,听说你去北京了?”
“北漂嘛。”
“走时也不说一声。”她责备道。
“我算个啥,一个老九走就走呗。”
“全国人民向往的地方哦,你在那里干啥呢?”
“唉,瞎混呗。下岗职工,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哪儿混不是混啊?”
“在那边干啥啊?”
“当板爷,也就是我们这里说的蹬三轮。”
“你胡说,怕找你麻烦是吧?”
“尽管来,全国人民向往的地方,你刚才不是说了嘛。北京欢迎您!”
“你真的在干啥?不好意思说就算啦。我估计你在当记者啥的。”
“还让你说对了,不过是业余的。”
“不错啊,无冕之王。”
“脱毛凤凰不如鸡,无冕之王不如丐。”我笑,“这年头还是要骑到人民头上去才实惠,像你老公那样。”
“你说话还是那么尖刻。”她说,又抱怨道,“我结婚时请你你不在。——请你你来吗?”
“嗯,会来吧。要不我今天给你补个礼吧,这凉面和酸菜米珍稀饭就算我请客了。”
“好啊,这礼也太重啦。”她笑,“你还去北京吗?”
“过了年就走,跟民工一样,我现在属于民工潮里沉渣泛起。”
“民工也分好几等,能到北京的民工肯定是优秀民工,建奥运的。”她打趣道,又说,“我表妹马上去,就媛媛。”
“哦。”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挣了我八十块钱的书呆子。
“留个电话吧,走之前我请你喝茶。”
“你老公没意见吗?我可惹不起公仆,现在是仆人骑到主人头上拉屎拉尿。”
“你担心啥?我们都有自己的个人空间。”
“他是带枪的公仆吗?”我小心问,她一脸茫然:“不是,——咋啦?”
“免得无谓的牺牲。”我一脸鬼笑。雪儿笑着叹气:“你这个人呀!”
雪儿约了我几次一块喝茶,我要么在家人的牌桌上,要么在许达宽的酒桌上,要么已经在王文革冬瓜那帮人的茶桌上,我歉意地说还是以后吧。
第20章
1
2002年开春我走出西客站时,再次意识到自己成了个无处落脚的孤魂野鬼。我在团结湖集体宿舍住了一夜,求助次日到京的李皓,在他那里借宿几天。
半年前,李皓到位于西三环赛迪大厦附近一家信息公司打工,不得不从两个小时路程之外的大屯搬到六里桥。这一带盲流涌动,脏乱差。一些建筑物、铁护栏、围墙上悬挂着字迹粗砺的法制标语,包含“严厉”“狠抓”“打击”字眼;带着红箍的“白发小脚侦稽队”或闲坐或闲聊或打盹或四处游弋。这人民战争汪洋大海之势不由让你心发虚头发麻腿发抖,任何乱说乱动的念头瞬间被掐灭在萌芽状态。
李皓新“家”紧挨京石高速,离最近的公交站也要步行二十分钟,这一段路上,刚刚躲过几处查暂住证的,又被中巴车拉客的纠缠:“保定保定,您去保定吧,上车就走哩。”
我们一边突围一边说:“俺刚打保定来哩。”
更可怕的是噪音,昼夜不停的大卡车大客车吵得人心浮气躁神经衰弱。
李皓节后第一天去上班,我也去跟着去,一是上网查邮件,二是网上找房。当李皓打开门,吓傻了。办公室空空荡荡,连写字间隔断也拆了,只有地上散落的一个空纸箱和一些垃圾。——老板跑了!李皓怒不可遏,猛地踢了空纸箱一脚。李皓拿出钱包,取出一摞欠条给我看,不止一公司欠他钱,最少的欠三千,最高的就是这老板,欠九千块,三月工资!我埋怨他:“吃一堑也得长一智,你咋在同一个地方摔倒几次呢?”
“我傻逼啊我。”
“你还说过你老板不错呢,儒商啥的。”我忍不住笑。李皓一手捂脸,一言不发,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我安慰他,“人在江湖漂,怎能不挨刀?赶紧想办法吧。”
“等同事们来了再商量。”
员工陆续来了,气晕了。有说报警的,有说找劳动局的,有说找媒体的,统统被否决了。李皓说:“我们谁也不找,就靠自己,关键是咋找到他。”
高个男说:“手机关机,家里电话断线,哪儿去找?”
娇小女说:“我们可以去电信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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