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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不想长留长安,也往那锦绣堆里坐一坐?”柳姨娘望着柔敷的杏眼,再次扯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夏芳菲躺在床上心下狐疑,柳姨娘这般引诱柔敷,是叫柔敷做妾?可柔敷是她的婢女,送给骆澄、骆得意亦或者骆家其他人做妾,都不合宜。
柔敷也是一般想法,腕上一凉,见一只碧绿莹翠的翡翠玉镯正套在自己腕上,立时推拒不肯收,“奴婢只是个丫鬟,留在长安,还是回了平衍,依旧还是个丫鬟,那锦绣堆里再好,也不是我有命去的地。姨娘莫再说笑了。”
“傻丫头,你不知,姑夫人好狠的心,要在回平衍的路上半道将七娘寄在道观中做女冠呢。”柳姨娘眉间紧蹙,见柔敷推让不收,手上便也一松。
叮地一声,玉镯落在地上,滚了滚,停下,却是已经碎了一角。
“姨娘,对不住,”柔敷赶紧捡起玉镯,忍不住再看床上一眼,“姨娘,话不能乱说,虽长安城里有些风言风语,但回了平衍,谁知道这边的事?”
柳姨娘嘴角含笑,玉镯已经坏了,柔敷想不收下也不成,白若凝脂的臂弯支着下颌,同样难以置信地道:“可姑夫人已经这样打算了,前儿二郎出门,望见姑夫人的下人出坊门,问了一声,听说姑夫人已经叫人去打听半路上哪家女道观可靠了。我若是你,便叫你家七娘多病上几日,姑夫人等不及了,定会留下你们主仆她先回平衍。如此,也免得你花一样的人儿,跟着你家七娘去道观里受委屈。”
柔敷目瞪口呆,“岂能叫七娘多病几日……”素手紧张地握着玉镯,忘了将玉镯送还给柳姨娘。
柳姨娘拍了拍柔敷的手,“你若不信我,就偷偷地去姑夫人那打听打听,水田服,姑夫人都已经叫人备下了。”
屋外挂着的鸟雀啾啾地叫个不停,柳姨娘点到即止,对柔敷和气地一笑,捋着衣袖,信步向外去。
“七娘,这……”柔敷立时扑到床边,看躺着的夏芳菲眼角又湿润了,便也跟着哽咽起来。
夏芳菲睁开眼,眼中映入一片仿若曲江边垂柳一样的碧绿,从被子里将手伸出来,望见自己的手干枯得吓人,不觉生出一股自怜的心,接过柔敷紧握住的玉镯,莹翠的玉镯将她的手衬得越发瘦小,叹道:“我真可怜。”
“七娘不可怜,有我陪着你呢。”柔敷哽咽道。
夏芳菲吸了吸鼻子,她打碎了骆氏的骄傲,骆氏不肯见她,也不肯再将她留在身边了……眼角又落下一滴眼泪,夏芳菲拿着如柴的手背擦了下眼泪,又去看那玉镯。
“哎,忘了还给柳姨娘了……摔坏了,也还不成了,七娘的首饰也被计娘子拿去了,想还一个给柳姨娘也不成了。”柔敷自责地掉眼泪,无助地趴在床上,到底还不到二八年华,想起余生要在道观里度过,越发泣不成声。
“别哭,这玉镯,咱们原本也还不起。”夏芳菲叹了一声,看柔敷比她哭得还厉害,反倒止住了眼泪,“……拿了镜子来。”
“七娘,你病才好,魂魄不牢,若是被镜子摄了魂魄,病越发好不得了。”柔敷思量得多了些,此时夏芳菲血色全无,原本就不甚红润的人,越发惨白,况且她嘴唇发干,眼睑下还因昏睡时噩梦连连留下淤青,若叫夏芳菲看见自己的脸,定会越发精神萎靡。
“拿来。”夏芳菲坚持。
柔敷无法,用帕子揩去眼泪,匆忙向梳妆台去,梨花木的梳妆台上,空留着一把梳子一把篦子还有一面菱花小镜,春日里摆满梳妆台的胭脂水粉桂花油,装着耳铛、华盛、钗环的匣子,统统都被骆氏收去了。
柔敷触景生情,趴在梳妆台上痛哭了一回,听外间小丫头问 “柔敷姐姐哭什么?”,才勉强止住眼泪,拿着镜子,并不立时向夏芳菲走去,出了门,叫小丫头打水来,又将自己的胭脂水粉拿来,坐在床前小杌子上,才将巴掌大的菱花镜递到夏芳菲面前。
夏芳菲拿起镜子一照,立时吓得脸色惨白,忙将镜子丢开,一手按在胸口,见自己戴了十几年的璎珞没了,才要问柔敷,又识趣地住口,再拿镜子照了照,只见镜子里映着一个满身病气、形销骨立的女子。
虽夏芳菲往日里时时自谦,在骆氏严厉教养下,甚至有几分自卑于自己生得太好,不是贤良女子该有的容貌。可如今,助她从小到大傲视姊妹们的容貌折损了,又叫她彷徨起来,不知自己进不得帝王家后,又能进谁家?
“来,七娘,洗了脸就好看了。”柔敷声音里带着哭腔,素来沉稳的人,此时拿着的帕子濡湿了自己的衣裙也没察觉到。
夏芳菲摇摇头,心知自己大病一场,须得保养大半年,才能恢复,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当即躺下,握着柔敷的手,低声说:“不急着照应我,你去母亲那打听打听,母亲可是、可是当真要叫我去做女冠。”
“七娘,便是做女冠,我也陪着你去。”柔敷脸上挂着泪珠,手上拿着帕子仔细地去擦夏芳菲的手,见她还握着镯子,就把镯子拿下,“咦,这镯子,竟是骠国那边上供的东西。这东西,怎会落在柳姨娘手上?”
昔年骠国使者路过平衍,曾妄想用上供之物贿赂夏刺史的妻女,柔敷跟着夏芳菲开了眼界,也有幸摸了摸骠国最上等的翡翠,是以,此时终于认出这本该在皇族女子皓腕上的玉镯。
“咳,是以,我才说,还不起。柳姨娘可常来?”夏芳菲头疼欲裂,她生来便知自己要进宫,虽知晓宫廷倾轧得厉害,但骆氏常伴她左右,又将她身边的婢女调、教得十分出众,过去十四年里,她除了费心将骆氏、夏刺史交给的功课做好,不曾劳心过其他的事。此时,追究起柳姨娘为何会将贵重的玉镯送给柔敷,竟有些无从下手。
“柳姨娘常来,大郎、二郎,也总送东西来。今儿个点心,明儿个梨花,七娘,看,窗口摆着的牡丹,是大郎昨儿个使了重金在西市买的。除了他们几个,其他人,都应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柔敷不甘心地重重地在水中搓着帕子,昔日,那些个妇人在门首跟坊中的男子斗嘴说笑,哪里有一星半点贞节的模样?便是抛头露面、拉拉扯扯的事也做得多了去了,如今竟然一个个成了贞妇烈女,嫌弃起夏芳菲来,刺啦一声,帕子中破了一个洞,才停住搓帕子的手。
“怎么能收大郎、二郎的东西?我病了,你也糊涂了?”窗口的那朵粉色牡丹,点缀着清冷得屋子,总算叫困在屋子里的人,窥见了一丝夏日的生机。可饶是如此,收下骆得意、骆得仁的东西,难免会留人话柄。
想起话柄二字,夏芳菲一怔,心道自己如今没有一丝名誉可言,还谈什么话柄?骆氏连叫人拦着大郎、二郎送东西也不肯,可见,她是当真恨她了。
“七娘,咱们房前太冷清了,若再不跟那几个人来往,怕是没人记得咱们了。几次七娘病重了,亏得大郎替七娘请大夫,才把七娘从阎罗殿上拉回来。”柔敷心知自己做错了事,可夏芳菲一直病着,手下的小丫头们不成事,骆氏不闻不问,哪怕明知骆得意、骆得仁兄弟二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也不能得罪了最后肯帮她们的人。
夏芳菲手上的镜子再次晃过面前,镜子里映出一个可怜兮兮的孤魂野鬼,胸腔仿佛要裂开一般憋得难受,“……我不想死……”
“那咱就不死。”柔敷含泪笑道。
“……我不想出家……”夏芳菲声如蚊讷,用力地握着镜子不肯撒手,眼角的眼泪渐渐干了,她心内茫然,却始终觉得自己正直青春年华,一不当死,二不当出家做道士,论起错来,她唯一的错,就是被骆得计拉出来的时候,没有一巴掌将她扇开。倘若,她那时候不顾什么淑女风范、不顾什么仪态,奋力将骆得计推倒在地上……
柔敷却不敢回这话,“七娘,等好了,都听夫人的吧。夫人还能害了你不成?”
“……不,我不想出家。”夏芳菲微微转头,便望见自己蓬松黑发。骆氏到底害了她没?倘若骆氏不是太想叫她进宫,这会子为什么这么待她?
“七娘,这事容不得咱们。”柔敷吸了吸鼻子,江畔上,素来贞洁的连抛头露面都不肯的夏芳菲竟然任凭敏郡王轻薄,这事她诧异之后,又了然,毕竟,骆氏是那么一个严苛的母亲,夏刺史又是个老古板,在他们二人重压之下,夏芳菲想不绵软也难。
“不,我不出家。”夏芳菲的声音终于坚决了,干瘦的手指遮住苍白的嘴唇连连咳嗽起来,自懂事后,她就知道自己大了,是要进宫侍奉天子的人,此时进不得宫,她也不知自己的前程在哪里。可是,她觉得,她虽懦弱,虽不够贞烈,但也配像个寻常妇人那样嫁人、相夫教子,而不是去道观里蹉跎青春年华。
☆、风刀霜剑
“柔敷,你为了我,也为了你,你去偷偷瞧瞧,母亲是否,当真做了水田服?”夏芳菲咳嗽后,舌尖舔过干裂的嘴唇,干皮割在娇嫩的丁香舌上,仿佛把舌头割破了,嘴里满是血腥味,“兴许,柳姨娘来骗咱们的呢?”
柳姨娘之子骆得仁觊觎夏芳菲已久,柔敷信不过柳姨娘人品,点了点头,将缺损了一角的镯子藏在衣柜里,整理了衣衫,叮嘱小丫头雀舌看着夏芳菲一些,才向外去。
初进骆家时,骆家下人对她们主仆殷勤备至,此时,却是人人巴不得离着她们远一些。
柔敷走出夏芳菲养病的梨雪院,被阳光刺得眼角泛出泪花,远远地看见一群侍弄花草的三姑六婆冲她呶嘴,挺着背脊,就向骆得计的廷芳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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