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说:战天京:晚清军政传信录作者:谭伯牛字数:3528更新时间 : 2017-07-30 20: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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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旨交上去,二后认为话说得太绝,所以再次斟酌,甚而有“留中不发”意思,也就是低调处理,大事化小,不准备公开驳斥了。并叫端华去谈话,端华气冲冲去了,在谈话过程中很不理智,“声震殿陛”,把小皇帝吓得尿、泪俱下 。第三天,二后还没表态,于是载垣带领顾命大臣、军机处罢工,说不处理董元醇的摺子,别的事也不办了。直到十二日中午,二后“不得已”,同意公开批驳 。    
      这一仗,固然是肃顺等人胜利了,可是,全局却从此变坏。二后故意磨蹭几天,然后表态示弱,用意首先在麻痹“肃党”,其次则考虑到人在热河,身不由己,过早发生冲突,未免危及人身安全。“肃党”果然入彀,以为经此一驳,底下不晓事的中下层干部必不敢再发怪论,“垂帘”之事即可中止,顾命辅政的大局也就这么定下。而未意识到“垂帘”怪论实出于上峰授意,只是颠覆朝局这部阴谋交响曲的前奏。他们也不知道在京官僚们依然在恭王的布置下准备更言之有据的“恭请垂帘”摺,并讨论商定“垂帘”召见的礼仪细节。同时,面见二后时的嚣张言行,从热河传到京城,激起在京大臣们的公愤,他们中的多部分本就受过肃顺的气,由此,对“孤儿寡妇”的同情指数暴涨,对“悖逆亡法”的“肃党”更加痛恨。舆论既已如此,那么,违反祖制、支持“垂帘听政”,与违抗遗命、赞成“清君侧恶”,就可以并行不悖了。    
      “后党”都很冷静,知道他们这次的胜利,不过如朝露泡影,当不得真。此信的作者这么评价他们:“二四者,可谓‘浑蛋’矣!夫今日之事,必不得已。仍是垂帘,可以远祸,可以求安,必欲独揽其权,是诚何心”;伯牛案:“二四者”,二四得八,即指顾命八大臣。“后党”知道己方的实力和布置,今日小挫,不过是欲取姑予的“不得已”,“垂帘”是迟早要发生的。八大臣懵懂,自作聪明,所以是“浑蛋”,将来的下场一定不能“远祸”。    
      “后党”、“肃党”以外的骑墙派,也能看出其中的趋势。“密札”中有一封不知写信人、收信人姓名的“套格”密札,根据内容判断,就是某骑墙派在此时所写:“此事不久大变,八人断难免祸,其在回城乎?”当然,“后党”要发难,必须在回京之后。而具体准备回京后的操作程序,就需要恭王、胜保,一文一武,来热河面谈了。    
      七月十七日咸丰驾崩,九月一日恭王才来热河吊唁,于礼不合。拖延一个多月的原因,“肃党”对之有戒心,阻隔他与二后的接触,是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则是咸丰遗诏顾命名单并没有他的名字,他要避嫌(前述咸丰病中也不许他来探问,可知嫌忌之深)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不甘脱离政治中心,欲有所作为,必须先做一番布置(例如安排周祖培整理“国故”,搜集垂帘掌故),做一些沟通(军机章京通信可以让他与二后保持联络;醇王福晋往来热河北京,也可以传递消息),都需要时间,所以赴热河吊唁反而不在急上。而在董元醇奏折被驳斥以后,“肃党”志得意满,戒备松懈;己方准备工作也差不多完成,需要和二后面议落实,恭王再提出到热河吊唁,就水到渠成了。    
      很多笔记都说恭王赴热河见太后,被肃顺等人当面羞辱了一番,恭王唾面自干,忍辱负重,才见到太后,定下大计。比较有代表性的描述,可以看薛福成的记载:    
      “恭亲王先见三奸,卑逊特甚。肃顺颇蔑视之,以为彼何能为,不足畏也。两宫皇太后欲召见恭亲王,三奸力阻之。侍郎杜翰且昌言于众,谓:叔嫂当避嫌疑,且先帝宾天,皇太后居丧,尤不宜召见亲王。肃顺拊掌称善曰:‘是真不愧杜文正公之子矣’;然究迫于公论,而太后召见恭亲王之意亦甚决,太监数辈传旨出宫。恭亲王乃请端华同进见,端华目视肃顺,肃顺笑曰:‘老六,汝与两宫、叔嫂耳,何必我辈陪哉?’王乃得一人独进见” ;    
      揣言摹色,颇有小说家习气,不像实录。不但阻挠后、王见面,杜翰、肃顺甚至说开了“黄话”,亵秽不堪;而且“肃党”自动放弃共同进见、从旁监视的便利,尤不合逻辑。王闿运是“肃党”中人,所闻就接近事实:    
      “(恭王)、军机前辈也。至,则递牌入,谒梓宫,因见后” ;    
      恭王于咸丰三年入军机处,所以是现任军机们的“前辈”。他到热河行宫,亮出名片(“递牌”)就可以吊唁(“谒梓宫”)、面圣,并非如薛福成所记,历经磨难方能入见。最真切的见闻,则是当时身在热河的军机章京了,“后党”某章京的记述是这样的:    
      “恭邸今日大早到,适赶上殷奠礼,伏地大恸,声彻殿陛,旁人无不下泪。盖自十七以后,未闻有如此伤心者。祭后,太后召见。恭邸请与内廷偕见,不许,遂独对。约一时许方出。宫灯辈颇有惧心,见恭未尝不肃然改容,连日颇为敛戢。……自十七以后,八位见面,不过二三次,时亦甚暂。今则见面一时许,足见自有主宰” ;    
      “殷奠”,大祭。“宫灯”,指肃顺,繁体“肅”字,形状颇似宫灯。信中说得很明白,恭王先去吊唁,然后太后召见。杜翰、肃顺羞辱恭王,必无此事,否则不会说“宫灯辈颇有惧心,见恭未尝不肃然改容”。恭王主动申请与端、肃等人入内,倒是事实(“恭邸请与内廷偕见”),但是太后“不许”,而不是端、肃自动放弃。而且见面谈了两个小时(“一时许”),甚为从容。    
      “肃党”某章京的记载也差不多:    
      “六兄来,颇觉隆重,单起请见,谈之许久,同辈亦极尊敬之” ;恭王排行第六,故信中称“六兄”。    
      以薛福成为代表的笔记作者们因为各种原因,不顾事实,捏造恭王面见太后情状,并制造一种双方斗智斗勇的戏剧气氛(甚至有笔记称后、王见面被严密监视,不敢多言,乃通过太监安德海在御赐食物时传递小纸条,才得以联络 ),无非是要说明“宫灯辈”气焰嚣张,目无尊上,其心不可问,其罪不胜诛,并以此作为旁证,为“后党”锄奸诛恶乃至垂帘听政的行为,提供必要性和合法性的借口 。诋毁政敌,无所不至,乃是我国“史笔”的一个特色,读者诸君碰到此种笔法,一定多留个心眼,不要稀里糊涂就被哄骗过去。    
      恭王在热河呆了六天,“连日面圣”以外,与诸“后党”也有接触(包括醇王奕譞及某些军机章京),无疑就回京后的大小事情交换了看法,决定了做法。谋划极为详尽周到,连外交关系也讨论到了:“恭王对:‘非还京不可’;后曰:‘奈外国何?’王奏:‘外国无异议,如有难,惟奴才是问’” 。    
      政变需要主持大局的谋主,也需要震慑敌人的武将。恭王揣着会议纪要回了北京,一周后(九月十四日晚),胜保装着“决心书”来到了热河 。不过,他来之前,后、肃二党的矛盾就公开爆发了。起因在批驳董云醇的明发谕旨里面有“是诚何心”一语:    
      “皇考于七月十六日子刻特招载垣等八人,令其尽心辅弼,朕仰体圣心自有深意,又何敢显违遗训,轻议增添?……该御史必欲于亲王中另行简派,是诚何心?所奏尤不可行!”    
      由“御史”说到“亲王”再说到“是诚何心”,言外之意,便骂到了恭、醇等王,所以奕譞大怒,威胁端、肃等人说:“俟进城讲话”;口不择言,盛怒之下泄露了机密。惇亲王奕誴在旁,立即“喝止之” 。后人都说醇王是个草包,看他“进城讲话”这句,就知此言不虚。当日他们俱在热河,虽然大计已定,但只要没回北京,就无时无刻不有杀身之祸。心狠手辣的政客,没有他这句话,也能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他们的阴谋,有了这句话,一定毫不迟疑的“杀无赦”。全盘计划被他这句话打乱,并非不可能;小不忍则乱大谋,说的就是奕譞这种草包。草包不打自招,以肃顺疾如鹰隼、猛如雷霆的办事风格,他怎么毫无所动,继续一步步走进“后党”的圈套呢?    
      肃顺对“进城讲话”的反应,现在不得而知。但是,进城后,三人被捉,关在宗人府,他“瞋目斥端华、载垣曰:‘若早从吾言,何至有今日!’”据此可知,或在此时,或在否决垂帘提议时,或更早,肃顺就意识到这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从而动了杀心,只是以端华、载垣为代表的大多数“肃党”反对,才没能利用掌控热河局面的有利条件,在进京前果断行事,粉碎“后党”的阴谋。他们的选择很多:例如,既然驳斥垂帘的明发谕旨已经下达各部、省,那么趁机纠出一两个口出异议的“亲王”,如醇、恭即可,罗织一些皇亲“干政”、违反祖制的罪名,就可取到杀一儆百,威慑在京“后党”的效果;或者,直接用“我朝圣圣相承,向无皇太后垂帘听政之礼”(明发谕旨中语)的理由,软禁二后,彻底接管中枢权力,亦未尝不可。成王败寇,反复无常:洞烛机先,先发制人,则是诛吕后、扶汉室的刘章;失机昧时,则是谥为叛逆的徐敬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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