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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已一指小姑娘的头,轻声说:“你看她头上。”
小伙子就向那小姑娘头上望去,见除了插了根木钗外什么也没特别呀,疑惑地望向姓秦的老者,秦老爷子却只是轻声说“她是蓬门中人、那木钗是蓬门信物,你放心,自会有人替她出头的。”
小姑娘已吓得连连直躲,那人还在向她走去。那和尚再也看不过眼,骂道:“狗才,你欺负一个小丫头子算什么?”
那来管家大怒——他是如何是肯服人的?当下就要回骂。因见这和尚身材壮大,他自己孤身一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色厉内荏道:“你出家人又管个什么闲事?她偷了我们老爷的东西!我带她回去不行吗?”
说着望向秦稳那桌,心定了定,口中要先拉扯上一个帮手,说道:“不信你问问这位秦老爷子,我是从哪儿出来的,还能说假话,冤枉她?”
那小姑娘小小年纪便十分孝顺,刚才众人都看到了,自然不太相信她会偷别人东西。别人还没说话,那小姑娘已哭道:“没有、我没有”,不觉已躲到那和尚背后。和尚脸上露出一点难得的柔和,问:“小妮子,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别怕,有和尚给你作主。”
那来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说出来,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脚踢过来,他往后一跳、闪过了,却没躲开脸上那巴掌,这巴掌拍得脆生生地可真响,众人心里都不由暗道:“打得好”。那来管家没想到这和尚真敢动手,忙退开两步捂脸伸手指着骂道:“你个秃驴活腻歪了,连万俟家的事你也敢管,我家老爷门生就是大理寺丞,小心捉你进去枷断你那三百六十根贱骨头,”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和尚当下更怒。当时大理寺可算赫赫有名,无数冤魂屈死在内,连岳少保这样的忠臣都死在那儿。和尚心中大怒,却并不就动手,反坐了下来,叉开双腿,问那小姑娘:“这狗东西要拿你到底为什么事,你实话说来。”
小姑娘见有人撑腰,渐渐不抖了,便开始说出来。她久惯听爷爷说书,自然也口音伶俐。那来管家待不让她说,却也不敢上前。只听她道:“前年我们还在老家山东,因为爸爸被人打死了,妈妈又嫁人了,官府要再打死我爷爷,我们就逃出来了。”
旁人问:“为什么要打死你爷爷?”
那小姑娘哭道:“他们说我爷爷是‘八字军’!和我爸爸一样。”
二十年前,八字军在山东冀北一带抗金杀敌,那可是威名赫赫,耸动一时。店中人不由都朝那瞎老头看了一眼,见他现下这般寒窘可怜,原来当年也是一条好汉,心中不免升起些尊敬来。瞎老头子听到‘八字军’三字,不觉把腰挺了挺,仿佛也回想起金戈铁马的当年。
小姑娘接着说:“我们先流落到中都,没有饭吃,我和爷爷靠说书唱曲讨些生活。但也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那天,好冷啊……”说着、她身上一抖,象又回到了记忆里,足见对当时之事印象极深——中都地处北国,旁人见她眼下穿得这么单薄,那日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可想象到当时她们祖孙的惨状。
——“那天我们又有一天没吃饭了,街上刚下的雪,我和爷爷在酒楼外面转悠,想求人点一曲,好换口热汤喝。我只有一件小花夹布衫还干净,袄子太烂了,我不敢穿,怕客人见了不欢喜,只能穿它了。最可怜的是爷爷了,他原来扎营时落下的老寒腿,肯定比我更冷。我们来到一个大酒楼门口,冲进出的上上下下管家小厮们陪笑啊,笑得脸都僵了,指望他们提掣我们到他主人面前唱上一曲,等啊等啊天就要黑了,酒楼里挑出一但剩菜杂合,我想和厨子讨一点儿吃,却被他吆喝一声便不敢吭声了。爷爷没说什么,但我看见他瞎眼里流出泪来了。”
店中从人多有苦出身,听得越觉惨切,不由就有些动容,听那小姑娘接着道:“后来,有个带大貉帽子的女真人把我们叫进去了。酒楼里好暖和呀,生的火红火红的炭,我们去的那一间,墙上地上全是毛毯,上面还有花,爷爷看不见,我可全记得呢。席上首几个全是大官,两边坐的都是小官,进去了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几个是咱们宋国的官。我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可能就是我们听说的南边朝廷的使臣了。里面领头的一个是没有胡子的,长得白胖白胖……”说着怯怯地望了那管家一眼,众人便知和他有关了,“……可能就是万俟大人。那天我已经冻哑了,但生怕唱不好,爷爷又要饿一晚上,一进门就拚命揉喉咙。那天,这个人……”她一指来管家“……就站在那面白的宋官儿身边。那一天我唱的是山东的小曲儿,不知怎么就想起家乡的山啊、水啊、春暖花开的时候出去玩啊,真的,我那天唱得好极了,唱得我自己都忘记在哪儿了,回过神就见那些人都兴高采烈的鼓掌笑呐,我就知道今晚的饭有着落了。那白脸无须的宋官也在陪着笑。我听那个金官用生硬的汉话说:‘小姑娘唱得好,赏’,底下有人就赏了我一个小银锞子,我好高兴呀。那金官又转脸对那面白无须的宋官说:‘我们已经听过南人小姑娘的唱了,听说南人里面男子也有唱得好的,这瞎老头子不行,听说万俟大人多才多艺,就请你也唱上一曲吧’,他这么一说,底下那些小的金官就又是鼓掌又是笑,说:‘我们皇上当年已经看过你们二帝跳舞了,我们今天就听万俟大人唱歌吧。’我看见别的那些宋官有的咬牙不语,有的低了头胀红了脸,只有那个万俟大人面不改色,他说:‘下官要是唱好了,大人也得赏些什么才好。’那金官笑说:‘好、你唱、你唱,好就有赏’。”
店中人本都知道出使全国的使者往往受辱而回,只是再也没想到有人竟厚颜无耻到这般程度,简直比唾面自干还不如,那和尚怒道:“他唱了?”小姑娘点点头“唱了”。和尚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骂道:“王八羔子乌龟蛋”,看见那来管家就在旁边,他一闪身,就闪到那来管家身边,一掌抽向来福脸,来福闪不开,哇的一声,当场一张嘴就吐出三颗被打掉的牙来。他这种人最服狠,这时没人撑腰,干瞪着眼,却也不敢吭声了。
小姑娘接着说:“后来我们就退出来了。再后来,我们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天又老冷,爷爷就带我逃到南边了。日子过得还是苦,但也没见金人打汉人了。我们先在余杭呆了一阵儿,可汉人还不是要打汉人的呀!我们还是到处受欺负。后来爷爷说:‘走、咱们进京吧,’十多天前我们就到了临安了。临安城好大啊,又漂亮又富贵,没想这一天我们在‘听云居’卖唱,这来管家又领了我们进去,他没认出来我,我可认出他来了。那是一个雅间,里面只有两个老爷在饮酒,还有一个姐姐,是侍候他们的。中间有一个老爷就是那个万俟大人了。他唱歌那天,酒楼灯很亮,我认得他的。”他看见我进来,就像一愣,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但他装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也怕他知道我认出他来,就不敢说话,爷爷发觉我在抖,便问我:“小英子,你怎么了?”我不敢说,那万俟大人眼盯着我,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说的。这么唱了好几个曲子,万俟大人便叫来管家带我到后面歇着,给我们东西吃,我们就去了后面的一个小房间。
众人这时已猜知那个万俟大人心怀歹意了,他在临安一向人模人样,怎肯叫那小姑娘把他出使时的丑态说出去。小姑娘说:“我和爷爷在小屋子里等啊等,忽见前面那个姐姐走过来了,她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指着点心说:‘你们多吃一点儿吧’,自己人却不走,看着我直叹气,叹得我心里发毛,便悄悄问那姐姐怎么了。她说:‘你们到底怎么得罪了万俟老爷,他刚才送完客回来我偷听到他和来福说,叫把你们两个送进大理寺关起来呢。不一会儿来福就要来了,他现在正打灯笼送万俟老爷回衙,要不了一顿饭工夫就来了’。我吓坏了,我和爷爷虽到南面不久,但也听说进了大理寺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的。我说:‘那我们逃吧’,那姐姐说:‘你们往哪儿逃,那是白费力气,怎么翻得出他的手心呢?再说他叫我来,就是要看住你们的。’”
“我和爷爷没有话了,只有求那姐姐,那姐姐也只叹气,并不说话。忽然她看了我头上一眼,神色就变了,她指了我头上木钗问:‘这是谁给你的?那上面刻得有字吗?’我点点头。”
——众人不由便向她头上望去,她头上果然别着一根很平常的木钗,都不解忽提此钗是何含意,只听那小姑娘继续道:“那姐姐眼睛就亮了。她说:‘能让我看看吗?’她声音都有些抖。我让她从我头上拨下这根木钗来,只见她摩娑了好一会儿,好像很激动,仔细看上面的字,过了一会儿好像打定了主意,脸上一片光彩。她本来脸上脂粉太多,我觉得不好看,这时忽又觉得她好看了,只听她轻轻说:‘不看到这紫荆木钗,十年了,整十年了。’然后便轻轻教我念上面的字……”
说着她学着那女子的口音念道:“——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座中有识得字的人知是秦韬玉的诗名唤《贪女》的,想来被刻在木钗上了,却不知这四句刻在那儿到底又有何含义?沈放看向三娘子,却见三娘神色间一片悠远,目中隐隐泛着烛光。
小姑娘道:“那姐姐念完后好像很舒心似的,把屋子里后窗打开,把桌子上的东西搞乱,又跑出去把后面靠街的小院门打开。走回来便让我和爷爷藏在床上。那床上好多丝绸被子,我怕弄脏了,不敢上,她却连鞋都不让我们脱,把被子撂得高高的,她说:‘快点,藏进去,要不来不及了!’我和爷爷忙藏在被垛后面,等我们藏好后,听她一面理着被子一面说:‘明天一大早天不亮后门对街的镖车就要走,你们好好去求求他们带上你们俩。他们人心肠好,说不定就肯了,你们逃不逃得出去就看这一下了。一会儿有什么事都别出声,记住、记住。’然后,她最后吩咐了我一声:‘以后、如果你有幸再见到那个送你钗子的人,就说我们姊妹都好想念她’,说着,我听见外面脚步声响。”小姑娘一指那来管家,“他就来了!”
她本来很怕这人,这时语音却忽变得尖锐,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三娘子脸色便微变。那小姑娘朝指指那管家说:“他,他一进来就逼问姐姐我和爷爷呢,那姐姐说她刚进来,没看见啊。他皱皱眉,看看后窗,又出去看看后院门,喃喃说:‘两个老贱种小贱种可精得很,又得麻烦老子了。’他本想走了,忽又折了回来,指着那姐姐说:‘一定是你卖放了’,那姐姐一听声音就变了,说:‘来福、你上次逼我没从你、你可不能这么害人啊。’他就嘿嘿一笑:‘你现在再想也都来不及了,我和老爷说,怕我们老爷没有木驴给你骑’。”
众人一听木驴二字神色都一紧,那是古时残害妇女的一种酷刑,简直不是人想出来的。那小姑娘明显不知木驴是什么,接着说:“我见姐姐脸都吓白了,来福还在说:‘那今天你看怎么样啊?’那姐姐想笑,却笑不出来,我知她还是光只卖艺的清倌人。只听她忽说道:‘你看,她不就在那儿’,我吓得身上一抖,以为她怕了,指出我们了,却见她是指着门外的,来福一回头,我见那姐姐脸上冲被垛这边笑了下,抓着一把剪子一下就插在自己胸口了,轻声:‘我死也不会屈污于你这种奴才之手的。’我吓得差点儿没叫出来,咬住被子,那被子肯定都被我咬烂了。我看见那姐姐在地上还在扭啊扭啊,血流了好多好多。他、他往姐姐脸上吐了一口,骂道‘死娼妇、晦气,’照姐姐身上踢一脚就连忙跑了,我知道那是要踢掉晦气的。”
三娘子眼中泪便落了下来,手里拿地筷子也在抖。忽一咬牙,一抬脸,眼中的泪就甩掉了。沈放见她眉间一抹英煞,寒人心胆地看了那来福背影一眼,便知道无论天上地下,这小人定难逃得荆三娘的一刀索命了。
这段事可真说得人心惊魂悸。那和尚怒得比众人更甚,一起身一巴掌就打在那管家脸上,这一下打得更重,那管家脸上坟起一片,一口吐出几颗牙来,那和尚怒道:“那姑娘怎么又是**了,真的做你娘你还不配呢,生出那姓万俟的女人怕才是个纯**,不然怎有这样杂种!”众人只觉得他打得解人之恨,连镖局中人心中也暗暗叫好。却听有人忽冷冰冰地道:“金和尚,你好威风啊!”
说话的人坐在角落里,那一桌子一共有六个人,说话的等话一落地便把外衣脱去,露出里面一身公人服色,是个捕快装扮。紧跟着,他后面的四个人也站起来,脱去外衣,同样公人服色。后站起的四人一脱掉罩衣,就一跃过来,分四角就把金和尚围住了。先说话那人冷声道:“金和尚,找你可不容易啊!”
金和尚哈哈一声怪笑:“我说哪儿的人在那龟缩着,原来是何大捕快啊,你不用说老子犯的哪件事,一句话,姓刘的免崽子是我宰的。”
何捕快冷笑道:“是汉子,好爽快,”说着就看向自己适才坐的那张桌上。那张桌子上却还坐着个人,他在屋中还戴着斗笠,笠檐压得极低,加上灯光暗,根本就看不清他的眉眼。三娘子不看金和尚,不看何捕快,却盯着他望去,轻声对沈放说:“傲之,这人是个高手。”
沈放一愕,却见那戴斗笠的人听了金和尚的话,忽然插口道:“你宰的?总得有个缘由吧,别逼我出手,——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言下似乎给金和尚还留了一步之地。
他说话不疾不徐,仿佛出入过千军万马的气概,连金和尚的气焰也被他压得一挫。但他那话里官味颇重,和尚哈哈一笑:“缘由?和尚杀人从来没什么缘由,就为了什么缘由也不会对你这般鹰爪孙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有本事就来拿我,没本事赶快滚蛋。”
那戴斗笠的人便不再多话。何捕快冲他问询似的看了一眼,他沉吟着也没表示。何捕快一咬牙、一挥手,那四个手下就一人操着一把单刀逼了上来。四周人见有事儿早让开了,登时腾出一块空地,金和尚凛凛然地站在当中。众人这时已都觉得那和尚是条直爽汉子,就是杀了人也未见得便是坏事,但公家人办事,谁敢多口,只求不殃及于己就算万幸了。
何捕快口里冷笑道:“刘琦刘大帅的侄儿你都敢杀,当真没王法了,金和尚,这回你麻烦可大了——还不拿下!”
他话一出口,那四个捕快马上出手,他们快,和尚更快,手里铁杖一挥,带动的一个碟子正打在一个差人头上,豪笑道:“老子平生杀的就是这般空心大佬、公子少爷,这是老子天生的脾气,见到他们欺负好人我就有气,杀一个算一个,杀两个少一双。”说时,几人就乒乒乓乓打在一起,只苦了那些杯碗桌椅,被人推来挡去,不一时便稀哩哗啦地烂了。
那和尚虽攻不出去,一条禅杖却使得虎虎生风。他这长兵器在屋里有些施展不开,那四个差人却只是以巧击强,缠得他动弹不得。和尚越打越闷气,口里骂得地动山摇,手下却不见功效,见这么缠战不知何时可了,心里定了主意,见有人一刀砍来便不再避,一禅杖打在另一人身上,他胯上虽见了血,但他打中那人只有比他伤得更重,一条腿登时跪下,不能再战。和尚笑道:“痛快痛快,老子最喜欢杀的就是公差。”说着,转眼就占了优势,越发笑骂不绝。
那何捕快一直冷冷地在旁袖手闲观,这时忽然一刀攻出,有如毒蛇吐信,那和尚肩上便见了血,微微一晃,何捕快早又退了开来冷冷地观战,和尚怒道:“偷袭暗算,又是哪一门子好汉。”
那何捕快冷冷道:“我是捕快、不是好汉,你是强盗,自然更不是好汉。”抓住一个机会,做势又要动,和尚这回却已经防着,连忙封住空门。何抽头却又不动了,那和尚腰上却露了空隙,被人又一刀划破衣衫,险些开膛破肚。
旁人虽不解武艺,也知这么战下去和尚必败无疑。那边桌旁还坐着的那人忽然道:“金和尚,念你是条汉子,赶快丢下兵器,跟我走,免你受辱。”
和尚怒道:“你又在那儿说什么风凉话,跟你去便是受辱,什么免得受辱!和尚爷爷就是战死,也见不得你这么猫哭耗子的假仁假义。”说时僧袍又破了两条口子,幸来伤着,只见他一脸凶恶,破衣飞舞,不折不扣成了一个颠僧。
那四把刀把和尚缠得紧紧的,何捕快忽又得了个空隙,一刀攻出,他这一刀砍的是和尚左臂,只要得手,怕不卸下一条胳膊来。却忽听一声口忽哨,在他出刀之前先有三根扁担架住了那三个差人的三把刀,和尚得空,马上便全力回击,一刀向何捕快来招封去。他的兵刃粗重,硬碰硬时自然有利。何捕快这下没占着便宜,刀上崩了一个好大个口子,手碗也震得发麻,几乎再握住吃饭的家伙,心里一惊,吃了不小的一个亏。见使那三条扁担却是老老实实的三个乡下人模样的汉子,都是典型的农人装扮,长相憨厚,已认出是谁,当下冷笑道:“张仁,张义、张勇、我本想放过你们一马,这可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的。看来你们和这桩案子也有关系。别以为你们仗了‘混江龙’传下的那点武功就可以在江湖上充字号,官家正拿你们的错处拿不到呢!”
那三人显然是兄弟,老大老二一见就觉十分老实,只老三看着像是个会负气的年轻人,他先开口道:“我们种田的跟你们吃租的本就势不两立,拼着一身剐,今天也不能让你将我们恩人杀了。”
何捕快阴阴一笑:“嗯,恩人?你们和这金和尚当真是一伙的了,就这就足够杀你们的头了,——那杀刘公子的显然你们也有份儿?他可是功臣之后,你们连他都敢杀,也太妄为了!嘿嘿,就算今天我不出手,也会有人出手。”说着向桌旁戴斗笠那人斜斜看了一眼,他知道今天金和尚多了三个臂助,只怕不太好对付了,打算引火烧山。那人却不说话。三兄弟中还是最小的那个迈前一步,看看两个兄长说:“大哥二哥,你们还能忍,我是忍不了了。与其被这些田耗子慢慢啃得皮包骨头,不如痛痛快快拼一场。”那和尚便往他肩上一拍,道:“好、姓张的,和尚虽帮了你们的忙,但一向心里瞧不起你们那被骟过的样,没想你倒还是条有血性的汉子。”
那年轻人羞涩一笑,朗声道:“今天我就把这段奇案说个清楚,与众人听听,这店中之人俱是与我们无亲无故,是非曲直自有公断,那时我们就算死了也不会让金大师平白蒙冤,也可将我们这段沉冤昭雪于天下。”
刘錡本是中兴名将,杀敌立功,有惠于民,众人先听说金和尚杀的是他侄子,不由都觉得这和尚莽撞,听这小伙子这一番话,似乎其中又别有内情。
那小伙子指着他大哥道:“列位,请看,我兄弟三个精精壮壮,种了十五亩薄地,照说该够过日子吧,但国赋三升,小民一斗,我大哥直到三十多岁了,还没成亲,直到今年才攒下钱来娶上一个嫂子。”众人不解怎么又扯上他的嫂子,这小伙子说话可没那小姑娘伶俐——“没想我这嫂子没进门前先已给刘公子看上了。我们哪知道,连嫂子她自己怕也不知道,她本是湖州城里一个卖豆腐人家的姑娘,就这么惹下一场大祸上身。我们旁边还有个富绅,名叫周大有,家里有几十顷地,是一方之霸,十几年来就盯住了我们三兄弟手里那十几亩地——得了我们这块地他的田亩就连成片了,心里整日算计,因见我们兄弟还有几下子,才没被他生夺了去。”
说着脸上忽现悲容:“哪想,我嫂子进门才三天,我兄弟三个出去下地,回来后见嫂子就已被杀了,身上脱得光光的,一颗人头却不见了,我兄弟三个大惊,劝大哥止住哭后,就忙去报官。没想到天大的冤情,我们一到官厅就被县令锁住了,拿下大狱,就说我们是兄弟三人共娶一妻,**不遂,便杀人灭口,定的大罪,当场下了大牢,要将我们弟兄三个秋后斩立决,这可不是天下的冤枉!但官法如此,小民奈何?我哥哥怕连累我们,只好单独认了罪,说他是和嫂子一时不和,动起了手,我和二哥俩人并不知情,嫂子是他一人所杀的,县令才把我们二人放了出去。大哥在牢里,衙门要使费,我们要救他就得使银子。可家里的钱娶嫂子时都花光了,只剩下那块地。周大有是那县尊亲戚,乘火打劫,十两银子就把我们一地好地买去了,我们大哥却依旧放不出来。”
这样大户吞并士地之事,在当时司空见惯,众人也不以为奇。那年轻人指着那和尚道:“要不是这位大师,我兄弟三个还一直蒙在鼓里。那天,我兄弟二人探望完大哥,在回家的路上抱头痛哭,没想这位大师刚好路过,见到我们哭,他就好奇,坐在一边看。我们也没心思理他,生死关头,眼见一奶同胞之兄长就要死于冤狱,怎能不乱了方寸。没想那大师见我们哭个不停,他就恼了,忽然走上前来,开口就骂我们道:‘两个大男人,难道卵子被割了?这么哭哭啼啼,象个什么话!’”
众人见他叙述那和尚脏话,却全无怨容,不由好笑。只听他继续道:“我兄弟当时没心思和他争,也不理他。这大师人虽粗,却热心,一再追问,最后被他问急了,我们便把内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自己坐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我们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半晌工夫,太阳晒得他头上冒汗了,他还是一动不动,我生下来就真还没见过这么热心的人,他忽然一下就跳来来,大声说:‘不对、不对’,我们问有何不对的,他不答,又去想,半晌忽哈哈一笑,说道:‘别急,你想想看,你那嫂子是真的死了吗?’。”
“我兄弟也听愣了,我们亲眼见的又怎会错?问这话他怎么说?这位大师就问:‘你们大哥当真结婚才只三天吗?’我们点点头,他又问‘那他两口子回回睡觉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是点灯还是不点灯?’这一句话问得我都懵了,想你一个出家人,这又是什么当口,还开这种玩笑,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当下大怒,就要和他厮打,没想他接下来的话大有道理——‘那死尸是不是没了头?又脱光衣服?没有头脸,你兄弟见着又怎知那定是你嫂子?脱了衣服的女人你见过多少?你怎知这一具尸体不是别人的,就是你嫂子?别急,我已断定那人决不是你嫂子,那真凶如此做作就是要掩人耳目,让众人以为死者就是你嫂子好弄手脚的,否则他把你嫂子杀了还把头砍去干什么?满好玩吗?能当夜壶吗?’”
众人听得好笑,但也觉他话虽粗野,却粗中有细,这案子是有可疑。——“那大师想了会儿又问:‘你们和谁有仇?这儿附近这几天有没有谁家走失了女儿?’我兄弟这两天忙着自身之事,哪管其它?我兄弟一向和乡亲都还和睦,只为买田地的事和周大有有些不快,另外隐约听说于老栓在周家做丫头的一个姑娘前些日跑了,当时也没在意。就把这些都和这位大师说了,他又想了一会儿,最后一拍头,说‘不错,就是这周大有了!’说着一言不发便走了,我们不解,还要追着问,只听这位大师说:‘三日之后,我再来还你们一个明白’。”
“过了三天,我们哥俩正在茅棚里坐着,心里一直掂记着这件事,不知那位大师还来不来?忽见这大师一身是血,手里提个人头摇摇晃晃地来了。他身上背的就是我大哥,手里提的却是周大有的人头。我们都吓呆了,也不敢问,见救出了大哥,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便准备了酒,请大师喝一口,喝完了后便打算逃走。这大师一边喝酒便一边说出了首尾。他说:‘你知道那死的女尸是谁么?’我大哥流下泪:‘是我老婆。’这话却被这位大师一口啐回去了,骂道‘蠢猪,连自己老婆都不认得,该被抓!我已查出了,这死尸就是在周大有家做丫头的于老栓的闺女。她因为打碎个玉斗被周大有打杀了,杀了以后怕人追究,才想出这个恶法,砍下头来剥光衣服,丢在你屋里,却把你老婆掠去诬陷你杀人夺命,他还可趁机夺你们的地。’”
“我们都楞了,问;‘那我嫂子呢?’他哈哈一笑:‘正陪着一个姓刘的少爷快活呢。周大有都招了,你们不知道你嫂子原有些风流,早被姓刘的少爷看上了。周大有不把这人寻给刘少爷,光凭他周大有,这个案子能那么光光溜溜地完结?’。”
众人只听得背上出汗,想这周大有实在好毒的阴谋!那张勇又接着道:“这大师不肯受我们三个的头,骂我们窝囊没志气,不敢去省里把嫂子抢回来,他一个人一怒去了,想来是就这么就把那刘公子杀了,刘琦刘大人虽对天下苍生有恩,但杀这刘公子却实是事出有因,不是这位大师的错。”
众人也听得暗暗点头,那和尚却哈哈怪笑道:“说什么对呀错!向他们讨饶吗?我和尚杀人就是杀人,不管对呀错。你怕他娘的王法,那只是赵老儿一个人的法,网的就是你们这般灰溜溜的小鱼小虫,他哪里管什么天下的苍生百姓?”说着四下一看,神色睥睨。
沈放见他一直粗鲁不文,这番话却极为深切,一回想越觉入木三分,看了三娘子一眼,只见她脸上也大有知音之感。
旁人只觉这话肆无忌惮,简直是公然造反。何捕快一声冷笑:“金和尚,老实话,你这次赶来到底是应何人之召而来?来意何为?供出来免你一死。”
金和尚哈哈一笑:“我嘛,来就是为这趟镖;何人相召嘛,却说不得,不能说!”说着,他忽一跳而起,一拳向桌边戴斗笠那人打去,叫道:“老子耍了半天,你小子也下来耍耍,老子这镖银且不劫了,先和你斗斗。”
何捕快脸上喜色一露,似是正中下怀,他就怕金和尚不惹那人!他一扬手,叫手底下那四个人盯住张家三兄弟,自己负手等着看那人出手。
桌边那人却站也不曾站起,随手一挡就化解了金和尚一招,还一招金和尚就被逼得只有自救,再一招、众人看都没看清金和尚就已连退几步,胸口还一阵起伏。众人适才都已见到金和尚力大招沉,可不知怎的到了这人手下却全无作用,当真是‘棋差一着,缚手缚脚’。金和尚却也真是悍不畏死,叫道:“刘老儿帐下周飞索,果然厉害,名不虚传!”说着又挥杖攻上,他已用上看家的本事“疯魔杖”。那人坐在那里,随手拆招,却并不还手,想来是听了先前一番话后心中矛盾,不知到底还该不该拿下这金和尚,拿下后又怎么办。他是刘琦帐下爱将,和刘府关系极深,不拿了人回去,实在不好交待;但拿了他回去,又实在于心不忍。他久知那刘公子的为人,仗了乃叔威势,真是无所不作,众人碍于情面,也不好对刘琦讲。这时见金和尚不知进退,心下好烦。终于,他一咬牙,一手格开金和尚攻势,另一手一伸就向金和尚喉间锁去,这是有名的‘长白锁喉手’,以掌作势,以腕发力,以指碎喉,那边三娘子一扬眉,镖师座中也一阵骚动,都认出这一招的毒辣。金和尚一惊,料道避不过,神色一横,反哈哈一笑,不退反进,也不理那只手,双掌直向那人胸口击去,他这竟是拼命地打法。那人大惊,身子向后一退,带得杯碗落地,噼哩叭啦直响,心下不由大怒,他那手原本只是想制住和尚,没想这和尚竟这般悍猛,胆敢拼命。他对敌从不曾失去先机,这下大意,为求自保,当下由抓变扣,掌形换成鹤嘴——竟是痛下杀手!眼见和尚便要喉骨碎裂,一命归西!张家三兄弟大叫‘不可’,沈放也一欠身,忽见一条人影直冲过来,连头撞向桌边那人胸口,他正是攻乱之所必救,桌边那人手本已碰到金和尚脖子,无奈中只有反手迎在攻来的手掌上,却用另一手去拍金和尚的头。两人一碰之下都是一震,那出手相救的人便吐出一口血,但身手不停,拉着金和尚一退就是一丈,正落在门口,顺手打掉一名差人的单刀,对张家三兄弟喝道‘走’,张家三兄弟一愣,他们反应大慢,还犹豫了一下,当此逃生只有一线之机时,如何有时间发愣?却见那援手之人身形已已一个趔趄,又吐出一口血,就这么一顿,何捕快已带着四个差人封住了去路。
金和尚虽然脱险,但粗脖子上照样留下一抹紫痕,看去十分骇人。他喘气已有些困难,却冲着桌边那人笑道:“你到底还是站起来了,”竟像十分开心,桌边那人斗笠已经掀掉,露出一张国字脸,脸上一脸怒色,却气宇轩昂。刚才他虽间不容发击退二人,但胸口也被金和尚扫中,胸中一阵翻腾不止,冷冷道:“没想‘活木头’王兄也来了,几个江洋大盗倒是凑做了一路。”
金和尚望向出手相救那人,神色竟大为和善,道:“王木,你也敌不过这老小子,这又是何苦?”
那个叫王木的年纪不大,一脸木然,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他抚胸道“我……既然召你前来,自然当生死与共。”
和尚叹道:“看来这镖银是劫不成了,不过,就算咱们死了他们也未见得就送得到地头,只是、只是、你说那人目下如此紧急,咱们帮他做不成这件大事了。和尚死了还不值什么,你死了那件大事有谁来做?”
王木道:“有事必有人为,——咱们兄弟今天联手,且先看看应付不应付得下来刘老帅当年帐下的长白飞锁周将军和他的大小锁喉一十九手!”
金和尚一点头,说着他两人背心一靠,虽伤势在身,却也杀气迫人,势同熊虎。
屋中气氛一触即发,忽听有人道:“周将军,请听我一言,”周将军回头,却见说话的是两个老头子。那两人也不算太老,但都满面风尘,毫不起眼。两人都是一身葛衣麻鞋,一个脸色灰绿、目光黯淡,另一个又十分矮小,一头黄发。他两个坐在那里时和旁边诸人象没什么区别,就像滴水入海,全无特异,但一站起来就有了一种气势,叫人不敢小觑。
只见左边那个一抱拳“老朽杜淮山”,另一人欠欠身:“小老儿焦泗隐”。
周将军一皱眉,人的名、树的影,知是淮北义军中知名人物,只有也答礼道:“淮泗二老,久仰久仰,不知有何赐教?”
那左边老人叹道:“不敢、不敢。本来小老二也不该多嘴,凭我们老哥儿俩,也不敢劝周将军如何如何。但这几个后生虽莽撞了些,倒也义气,难得一身血性,再说那件事上刘公子也原有不是,就这么抓去伏法了也颇为可惜,朝廷原有充军折罪的律令,如果他们情愿,不如就叫他们到淮上去吧,抗金杀敌,死于疆场,对他几人来说,也就自觉死的不屈了;对刘老帅来讲,也算了了这断恩仇。”
那姓周的一皱眉,目光一垂,似在思索。以杜焦二人的面子、他虽不好不看,但刘琦对他恩情极重,他不至于为这二人一句话便就此袖手,只是那金和尚此事做得虽过但也不能算错,他为此不免沉吟,却听那两个老者道:“我们也知周将军这么回去难见旧主,咱老哥儿说话也不值什么,但周将军只当看在淮上那人的面子吧,他当初曾与刘老帅签下‘逃死令’,他身边当下也确是缺人,小老儿代他讨下这五人命来,周将军以为如何?——便刘老将军知道,想来也未见深责。”
周将军一抬眉:“淮上?”
那老者微微一笑,忽伸出左指在胸前画了个小小的圆圈,然后伸至口边一仰首,像是在喝酒。金和尚脸上本大大不服,一见之下竟然狠色忽然褪尽,仿佛立地成佛一般。又掏出怀中一张纸——羊皮制就的,想来就是什么“逃死令”,向周将军掷去。
周将军一接,见了这个手势,低了会头,忽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说:“好,看他的面子。”一跺脚,人就已出了门外,只听外面一声马嘶,想是直接跃到马背上,众人还未及反应,他就已冲雨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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