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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人更加快乐——对于田笑来说——除了一块长满了青草的、平缓的山坡。
……清明之后,渴望谷雨。
这个世界总还有一些如此美丽的词语:比如“清明”,比如“谷雨”。
天上正是薄阴的天,浅浅淡淡的灰蓝。坡上的草也终于长出来了,把那稀薄的绿意连成了片。远远的城池把人世间所有的拉圾都收拾在了一起,灰黑的远如反衬,把这郊野衬得越发清明爽静了。
天没雨,可嗅到鼻子里的空气却湿湿的;一眼望出去、那灰灰的蓝与浅浅的绿润在一起,把整个春都浸透了……把人的睫毛都要打湿了的呢。
草坡外有两个人。一个人衣襟飘飘的,可神气却整肃如石;一个人衣着简陋,可神气却轻飘飘的……那正是田笑与铁萼瑛。
这么两个人凑到一起可有些出奇。不只是旁人看到会好奇,连田笑自己也觉得怪异。
可今儿他心里高兴——因为,今日、却是铁萼瑛约他一起出城来的。
他们出城已有好几里,田笑眼尖,一眼就盯上了这片平缓的山坡。
他一见之下,那份快活的劲头,就算比铁萼瑛再严肃十倍的人见了,也会忍不住笑出来。
只见田笑张开双臂奔到坡上,快意之下,竟打起跟斗来。他的隙驹步不觉间施展开来,昂首挺胸,风吹发飘,让他看着像一匹在时光的间隙中疾走、得空溜到这春野草坡上撒欢的野马儿。
露水浸浸中,他还吸着鼻子。
只听他忽然大叫了一声:“我要念诗!”
铁萼瑛诧然一笑。
田笑似乎早料到她会笑,“你别以为我粗人就不会念诗。我真个念起来,怕不比古杉还要好!他们那些古旧诗词只合拿线装了,给虫子咬,让书蠹来念,看一眼就古板可厌。我会的他可就未见得会了。就是会,也断没有我体会得深。”
说着,他竟真个念了起来: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念罢他大声一笑:“你听过哪首诗会像这首一样,每一个字眼都这么美的?”
那却是首二十四节气歌。铁萼瑛自然也听过,可她还真从来没有感受这么深过。
……立春以后,便是雨水,此后惊蛰,此后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连绵而至……一直到白露、大寒……真真的,真是每个词语都美得如此合恰,寒凉暑热,都让人一念开心,绝无哀愁。
田笑看着远远的那个咸阳城,他们那个世界是荒凉的。
他抱着头,在草坡上躺了下来——而我这个,却美得让人叹气。
铁萼瑛没有说话,自去纵目去看那绿野风烟。
好一时,田笑道:“你不躺躺吗?”
铁萼瑛摇摇头。
田笑盯了她会儿,“多新鲜的草啊。你闻闻,都闻得出草的香味儿来,它可比花儿好闻得多了。真好笑,到了这么个地儿,你怎么还绷着?站得有架有式的,好象随时要练功、或是有人要来索命打架似的。你就不好闲一闲?”
铁萼瑛摇摇头:“我不敢,我怕一静下来,就会悲哀。”
田笑怔了怔。
——不管怎么说,铁萼瑛现在对他说话真可谓全无避忌了,她对别人想来不会这样的吧?
他静静望着她,心里忽隐隐浮起丝哀愁。
他自幼流离江湖,经行世路即多,往往别人所不能理解的,他却能理解——大家不肯理解别人往往也不过是为了自私罢了。
顿了一下,田笑道:“是为了古杉?”
铁萼瑛愣了愣。
“你是说悲哀吗?”
她好像还是不太习惯这世上居然有人关心自己的心思。
然后摇摇头:“以前不是。”
田笑就等着她说。
——铁萼瑛自己也觉得奇怪,她一向讷言,怎么竟会跟这个偷马小子说了如此之多?就是现在,她似乎也觉得凡他所问的,自己也都可以向他倾述的。
只听她缓缓的,字斟句酌的,仿佛从来都少表达而对表达不太自信,唯恐难尽其意地道:
“悲伤……好多时是我也不明其所以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怕静下来。人一动起来,做事、练功、灌菜园子、教小点的师妹、出门办事……因为人总在动着,好象可以忘了自己的存在。可一静下来,做什么呢?……怎么说呢,身体静了,心里就老不由会去想,这一想,就会想出烦恼来。就会常常让人感到自己的种种不妥、种种不合意、种种自我怀疑、自我鄙视的地方,会发现自己种种的不努力,当然、虚荣心泛起来时,又会发现自己种种不如别人处,种种恼天恨地处,那时,就忍不住会……心里空茫茫的,会不知为什么就有悲哀。”
她静静地说着。
“……我不习惯静,不习惯没有自我保护的姿态。那样,我会被逼得发疯的。那时,我就只有发疯地练功。”
田笑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在努力理解,理解铁萼瑛所说的静……那感觉,就像整个世界的尘埃忽然一下落地,所有可以遮蔽的帷幕一朝落尽,当生命坦陈出它所有的折挫与不如意,最初的本真的渴切象幼儿的牙咬着母体的**一样的折磨着你……铁萼瑛说的就是那样的安静吧?
铁萼瑛望着田笑的目光很苍凉,但苍凉尽处,却露出一点微笑来。
“但现在,却是为,怕一静时会想起他了。”
只听她轻轻道:“我从来没想到会遇上他这样的人。他好像很完美,起码在这么长时间里在我心里还能保存一个完美的假像。那种感觉,就像是遭遇了……一场真实。让我可以抛开自己所有的自责自卑自怨自怜,所有的不足与缺点,可以放纵地去想:只要可以接近他就好了,把自己的卑微奉献出去,然后有他的光芒照着,这场生命,也就庶几接近于完美了。”
田笑看着铁萼瑛,看得自己心里也寂寞起来。
——这么说,她是庶几……接近于……“爱”了?
他在听着她心里的声音,也是头一次看到一场爱的波澜如何在一个女孩子心头响起。
那就像,听到整个世界的狂澜正在一个人的心头掀起,整个宇宙的暴风正在她心头掠过,暮合的乌云里忽透过一缕阳光,尔后那光在这世上所有土地的所有麦穗上飞舞……那是一种没有人听到过的声音,夹杂着所有的狂喜与恐惧,让承载它的生命都震颤了……那也是一场生命的华严,哪怕引起这一切的并不是自己。
田笑静静地望着铁萼瑛,想像着她的爱情,如在这不完美的世界中遭遇到一场完美,他还是感觉到一种如临名山大瀑的快乐。
有这些就够了。
——又干什么,要嫉妒呢?
静了静,田笑道:“所以,你约我来也不是为了约我,只是想听我、或和我讲讲古杉吧?”
铁萼瑛打量了下他,发现他的口气里并没有嫉妒。
她点了点头。
田笑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就算想要什么,也不要直接说出口。多少虚假一点,给我点安慰不行吗?”
铁萼瑛听出他大半佯装的口气,也就把笑漾到嘴边。
“因为你不需要。”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就不屑问你了。
她的潜台词是不是这个?
只听她微微笑道:“谁叫你是我认得的见过古杉次数最多的人呢?”
田笑不由笑道:“那你找对人了,我可以讲给你一件我亲眼所见,且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古杉的事。”
天上的云变厚了,雨意也越来越浓。只听田道:“你还记不记得得前天夜里的那场雨?那一场‘伐柯’行动,你也曾参加的。”
他脸上笑意渐敛,神色竟难得的略略庄重起来。
“不用否认,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自己看中个男人,人家都是悄悄托人暗地里查访的,哪像你,竟真刀实枪的自己跑了去检验……”
他的目光渐渐转向远处“……那天,发现你也在后,不知怎么,我一下全没了凑热闹的心,不想跟‘伐柯’那般小子混在一起开古杉的玩笑了。所以走开了,一会儿,居然就碰到了邪帝。”
铁萼瑛神色微动。
田笑见到她的神色,接着道:“你别问我迟慕晴的事,对于她,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发现,邪帝那老儿江湖声名如此凶恶,为人倒大是有趣。后来,他和古杉还小动了下手……”
他挠挠头“……可这些只在传说中的高手具体怎么比试的我也没闹清楚,谁赢谁胜最后都没看出来。这些都不是我要正经讲的重点——嗯,岔远了——我要讲的是那之后……”
他眯起一双眼睛,“和邪帝那老小子分开后,我突然最好奇的是古杉,想看看他们那帮‘伐柯’的人对他还有没有新举动?我追不上他,就悄悄跟着雨水中他的脚踪儿往前走。他的足迹留得可真浅,似有还无,好在我还有一个猎狗也不如的鼻子。”
说着他揉了揉鼻子。
“我悄悄重又追踪那脚踪追踪到那片密林里。还是我们一开始跟古杉对打的那片林子。我发现,一路上,‘伐柯’中人踪迹不见,想来都已被他一一打发了。那时雨还大,可云已下得薄了,有隐隐的光透出来。我发现自己又到了第一次见到他的那片林中空地。这一次,我才模模糊糊的多少算看清了那空地的大小。那儿好有亩许来大,四周都是密林。那里的树,长了只怕都不知有好几百年了。可那块空地上,却一颗树也没有,只有些平坦坦的小草与泥泞。”
“古杉居然又站在那里——开始在‘伐柯’行动时,其实我见到他比你们谁都早,那时,我借着闪电看到了他,就感觉他其实是出来练功的。这时,见他又来了这儿,不由就暗地里佩服:这小子可真叫一个轴!中间经过了这么些变故,又是‘伐柯’,又是‘邪帝’的,任谁只怕都会乱了心思,可他,居然又跑回来练功了!”
“可我接着看下去,却觉得,他的情形像很不安。那种不安我还真没在别人身上见过。只觉得,他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又像是一锅烧了好久、可怎么烧也烧不开的开水,叫人心里没的发焦。他就站在那儿,焦虑得都像是灶里的湿柴了,着又着不起来、熄又熄不下去……总之,我也形容不出他那时的样子;总那样子很怪,套句文词儿,该叫做‘冰炭交煎’吧?”
“我觉得他好像练功受到了什么阻碍,要么是要新创一套什么剑法创不出来……”他叹了口气:“……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他好像是在试图独创一套什么剑法,但卡壳卡在那里。我当时只觉他这样的人好怪,你说这世上的剑法还少了吗?只愁多了!相互间争竞才那么多。怎么还有人没事吃饱了撑的非要独创一套才开心似的?”
“我分明感到,他先出来是为练剑,但先为‘伐柯’所扰,后来又经邪帝一拦,本来一心的剑思被这一阻碍,又一催逼,竟都拥堵在怀里,逼得他无路可走,所以才这么不安的。”
“我从来没耐心呆那么久偷窥别人,可这次不一样。因为我还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认真于剑道的人,也不知这样的人是怎么练剑的。我只觉得那不安催逼得他越来越烈,那心情甚至像他这样的人都掩饰不住,透过身形的颤抖传递出来。”
“我本来不见得喜欢这小子,但那时……”他呆了呆“……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为他难过。只觉得……哪怕就拿整个世界来换,我也不要像他这样度过这短短的一刻。”
说着,田笑的脸色忽然怪异起来。
“雨下得越来越大,倾盆倒瓮的,大得几乎全迷了我的眼。”
“我一遍一遍地抬手往脸上抹着,心头一边骂自己的蠢——真没见过这么蠢的练功!也没见过这么蠢的练功还有这么蠢的人在旁边这么蠢的不惜淋雨地看!”
“我盯着他足有小半个时辰,小半个时辰里,他淋得跟一只落汤的鸡似的……”他扫了铁萼瑛一眼:“当然,你看到的话,可能会说是是落毛的凤凰……不管怎么说,他那样子很奇怪,又有点狼狈又有点骄傲。而且你要是见到了他那样儿,会只觉得他除了骨头,像什么都被雨淋走了,什么都不剩……”
“可我还在那儿傻傻的看……”他像完全陷进自己的陈述里,全没感到身边已落下了零星的雨点。
那雨点很疏,但好大,都要打得人要觉得疼似的。
但这疼田笑全忽略了:“我终于按捺不住,想要走。就在这时,却看到一直宁定定的古杉像是也撑不住了。他无力地挥了一下剑,忽低低叫了声‘不’,然后,他疯了似的。我看到他一把扯斜了自己戴的冠,就那么披头散发地在那儿站着,忽然**了一声……接下来我没看到,因为一道闪电劈下来,然后天地猛地一暗,四周雨密瀑似的下,像一出戏唱到高处,所有的锣鼓没天没地没节没拍地连在一起地响……”
“……然后又一道闪电来了,我看到……古杉已倒在泥地里。他浑身痉挛,在那泥地里打滚……我只见到一地的泥水都翻在他衣服上了,杂草、泥浆、碎石头、大雨……他就那么挣扎着在里面……”
他忽然收声,不知是说不下去了还是神思已飘得不见首尾,不得见之于语言了。
呆了好一会儿,他一侧头,才见铁萼瑛的脸上,不知怎么,竟一大颗一大颗地滚下泪水来。
田笑回过脸,像一时不忍再见。
他想起自己那一天,在一天大雨中,不知过了多久,自己一直就这么呆呆地站着,看着古杉在泥泞中打着滚。
最后竟发现,自己原来也……泪流满面。
过了好久,田笑才勉强挣出一个笑脸,强笑道:“妈妈的,我本来跟你讲这段故事,是要好好贬损贬损你心目中的那个小白脸的,怎么倒把你讲感动了。”
铁萼瑛像是看透了他笑谑嘲骂下的心,也不答话。
有一时,田笑叹道:“不管怎么说,这小子让我看到了他风光之外的另一面,也突然明白了好多突然想通的道理……”
他脸色迟疑了下:“他在外面的样子,像你说,真的很完美,总让你觉得……好像是在这不完美的世界里见到一场完美,所以才会有那么痴痴傻傻的暗恋吧?可背地里,你哪知,你的那场完美却原来在泥地里打滚……”
“他让你,好像在这无所谓的理想的人间看到一场理想,可到头,你其实不知,自己的理想原来早已自己堕进泥沼里**……他虚饰着光芒,可最后给接近的人看到的却是那……一天飞灰。”
“……一天飞灰,一世泥沼……所有超拔、都是沉陷……妈妈的,他居然会让我想到这些……所以,这样的小子,你最好还是一世都不要去碰的。”
他没想到这段话会说得铁萼瑛如此不忍。铁萼瑛心头有如一片针戳,她听得出他是真心实意的在劝自己。这么想着,却忍也忍不住心口酸痛,所以没说什么,就自悄悄地转身而退了。
田笑却没有发现她已走,只是独自在那里说着:
“你要是聪明人,就该赶快承认我的好,我会哄得你一辈子开开心心,再无他妈的哀愁。你看,远远的那片麦子也出茬了……”
他双手抱头,仰望着天上。
“你别光觉得只有他那样的人才有诗意,其实,我只是没跟你说过,我也是个画家的。”
说到这儿,他一转头,才发现铁萼瑛已经不见。
田笑苦笑了下,接着却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刚才光顾忙着告诉你我是个诗人了。嗯……我其实,我还是个画家。”
“但我不是那些庸俗画手,我只在心里面作画……”
他把头仰高了点儿,一直望向天空。
“……就像现在,我看着刚出茬的麦子,就会想起它长熟时的画面:浓得得不能再浓的天,蓝得像果子做的酱;那酱漫过画边上了,底下是金黄得一塌糊涂的麦草;那麦草灿得你听得到爆浆的声响,而那金黄太深了,深过了就有些颓暗;一大群乌鸦正在天上飞过,黑而密的点点儿,点在那一天一地的黄与蓝之间……这是不是一副好画?这个世界其实不需要红,不需要别的杂色,只要黄与蓝,就富足得足以让你一生回望……”
他满口里跑马,都不知跑到几千里远了,而铁萼瑛早已走远,却不知是不是有朝一日,还会转来。
这一整天时间田笑就在那片青草坡上消磨过去。
中午没东西吃,他也不在意,就嚼了嚼草根玩。他知道,像自己这样练过功夫的小伙儿,稍微饿一饿,精神只有更加健旺。
向暮时分,他遥遥地听到一阵吹打,耳朵动了动,细辨之下,才听出那是《喜事近》。
——啊!田笑猛地想起来,古杉的擂台之争可就在明天了。喜事近呀喜事近,看来真的是很近了。
田笑顺着吹打声望去,遥遥地只见到咸阳城门洞开,门里面黑压压地涌出好一片人来。离得太远,田笑也看不很清。他好奇心起,不由疾跑上坡顶,想看个明白。却见到那些人似抬着什么正向城外自己这方向走来。
天近暮了,田笑枉自运足眼力,还是分辨不明白。他这么个人,心里受不了一点疑惑。当下再不停顿,眼见那批人去的方向却是自己所在山披的偏西北面,当下就下了坡,向那边奔去。
让他奇怪的是,远远那批人所行却并不依道路,只拣荒野里走去。
田笑见他们走得慢,也就不着急,慢慢地往前赶。前面一时有一座小土塬遮住了他的视线,也就再见不到那批人了,但吹打声还是隐隐传来。
他就这么不急不缓地往前赶,只觉越走越荒凉——这往西北一面的地界却只见荒野,没有耕田。只见到焦黄的土焦渴渴地裸露着。偶有一根草,根部也有烧焦了的痕迹。
有好一会儿,他翻上了那片土塬,纵目一看,却见那些人已走近至一两里开外。这批人好有上百人,个个肩上都抬着长长的、方方的东西,在土塬间的小路里时隐时现。天更灰了,看不清那抬的是什么东西。
不一时,只见那批人停在远远地在二三里外的一面土塬下停了下来。田笑只见他们一下消失了,被土塬遮住。好一时,再出来时,却已是依原路而返,只是人人肩上都空了。
田笑再捺不住好奇,快步就往他们撂下东西的地方赶。
二三里的地界,以他的脚力举步即到。不过是翻两三处土塬。他不耐烦再绕路,遇有障碍,都催动身法,直接攀爬而上。
猛地他来到一个高地,视野突然开阔——只见这一带都是水冲出的沟塬地貌,黄土的沟壑纵横交错,中间岸然而立着一些高塬。
苍老的黄土原展开它皮肤上的皱摺,顶上的天灰苍苍的,四周的田野、一打眼之下,满眼干黄。去远了的吹打手已大半停了下来,偶有年轻好事的把只锁呐孤单单地吹起,声韵却更嘹亮,脱离了嘈杂杂的伴音,反得以孤锐起嘶哑,钻出了黄土地,兴奋地直往天上奔着。
田笑一低头,却见脚下是一道宽达数十丈的黄土沟。
那黄土沟里,竟散乱地放着不下一百几十口棺材。
他几乎惊得合不拢口来,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棺材!
那些棺材散乱地放着,质地优劣不齐,有露着白茬的杨木的,有颜色沉重、明显一看就觉贵重的硬木的,还有奇怪的水曲柳的、上面的花纹还露着它曲纹的本色……
它们都没上上漆,就这么被乱七八糟地抛在这里。
那些棺材明显是空的。棺材之间,正有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年轻人一口口的数着数。
那老人数完一遍,往一口棺材上一坐,掏出竿旱烟来,抽了一口,对那年轻人叹道:“呵,棺材棺材。这装裹人终了的东西,名儿也叫得这么好听,又是官又是财的。”
那年轻人笑应道:“全咸阳城的木料现在只怕都搜光了,好容易赶出这么个数儿。这订货的人,可要把满天下的官和财都发尽了吧?只是这几日,谁家可都别死人,要是死了,一时只怕都找不出棺材来,只好草席裹了就葬吧。”
说罢,他疑或地抬起眼。
“陈爷爷,你说、怎么会有人这么没事儿干,一下订下这么多口棺材?”
那老头儿抬眼四处望了望,仿佛提防着什么似的,然后才压低声音紧着喉咙道:“谁知道?哪有一下要用这么多材的!这几天我老思量着,总觉得,这事儿不对呀。也猜着,这可能,跟……咱们的古杉有关。”
那年轻人眼睛一亮:“古杉?姓古的传到他这一代全家只剩了独枝儿啊,怎么会用得上这么多口?”
那老人眼一翻:“你别口里没尊没重的——谁说是姓古的要用?他且用不着呢!我也是白思量,猜着可能跟他有关。那古少爷,别人不知,我可知道他对咱们咸阳城是有大恩的。”
眼见他肚里有故事,那年轻人不由凑了过来,一屁股在那老头坐的棺材边坐了下来,两眼热望地问:“什么大恩?您说说,您说说……”
那老头儿似乎也爱说话,磕了磕旱烟管儿。
“那还是十年前了。那时我还没现在这么老,腿也还有劲儿,走得动。我常在甘凉道上收些木材,耳朵里那时听得最多的是江湖中的事——人在外面跑,耳朵不灵哪成呢?所以才听说了这么一段儿……”
他抬起眼看看天色,估量着有没有说这些闲话的空儿。
“你可听说过祁连铁骑?”
那年轻人脱口道:“就是那些马匪?”
老头儿一伸手就握向那年轻人的嘴,口里叱道:“小孩儿家,口里别没轻没重的!总之,就是他们那些大爷了。”
“我那年就在甘凉道上听说,他们在塞上打家劫舍腻了,猛的不知怎么打主意打到咱们这儿来。他们远窥上咸阳,准备在咱们这儿好好干上一票。你小,不知道,那几年朝廷有些乱,顾不上咱们这儿。所以,真要给他们得上手,咱们这小老百姓只怕有难了。那时,我听了消息,没心思再去收木头,打定主意就往家里跑。那回,我却是头一次听人说起古杉的名字。”
“那时他还没太成名,只听那些江湖中人纷纷传说:说是知道了祁连铁骑们的打算,咸阳城里却有一个人却坐不住了。镖行的人都散了,那人却迎头赶来。这人好象是世家子弟,还只十六七岁,带着一把锈剑,骑着一匹瘦马,就那这么向西直向祁连铁骑的根本大寨赶去。”
田笑远远地听见他二人说话。
因见那老头谨慎防人,故把身形放低,溜到土塬背光处,伸了耳朵偷听。
这时听了那老者讲起古杉少年初入江湖的情形:一把锈剑,一匹瘦马……不知怎么,想象中那个单薄伶仃的少年形像就像在自己眼面前似的,心中悄悄一乐:原来那家伙也还有过那么青涩的时光。
棺材边那年轻人早听住了,见老头儿停口吐痰,忍不住插口就问:“怎么着,他这一仗打赢了?就此保住了咱们咸阳城一方平安?也由此名动江湖?”
他的脸上,却全是一个等闲少年对江湖的向往。
那老头儿却淡淡道:“输了。”
这陡然的一刹不只让那年轻人,连远处的田笑都不由听得一怔。
那年轻人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啊……”
那老头儿微笑道:“那时他还初入江湖,你以为他天生的就多厉害呀?你还真不知道祁连铁骑累世的声名。据说他们那帮马匪中,在江湖中叫得出字号,能让人记住的就有二十多个。古杉锈剑瘦马,冒冒然赶去,怎能不输?”
“可他虽输了,却烧了祁连铁骑藏得极秘的存粮,削光了铁骑老大最心爱的小妾楚七娘的半边头发,听说还废了铁骑中硬打硬的挛生兄弟耿老二的‘督邮’二脉……我也不懂那是什么;总之,惹得祁连铁骑中人人大怒了。”
“一时,祁连铁骑们的苍鹰猎犬,就满天下开始搜捕古杉,这愤意倒把他们觊觎咸阳之心,换成了纯属江湖的个人恩怨。听说,他们那几年,出动了不知多少人马,一时追得古杉天上地下,无所不至。古杉就是从那时开始游历西域的。你看着古杉现在的风光,断想不出他当时有多狼狈的。我后来听说,他被逼得瘦得不成样子,也不知后来怎么熬了下来,更不知后来这事儿怎么平息的……但我老想着,祁连铁骑中人是那么好惹的?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找古杉算账。所以我估量,这次有人订下这么多的棺材中,又把它送到摔碑店方向,多半就是祁连铁骑中的角色。你想想,他们只要听说了古杉现在奉旨召亲,闹得这么风光,还有不来捣乱?”
田笑在旁边把那老头说的字字听进耳朵里,别的一时都不关心,只笑得暗地里直要打跌——古杉啊古杉,好小子,你现下风头如此之盛,原来当初……不知怎么,他一想起古杉当日被追得亡命天涯的样子,对比起他现在古穆清华的气度,不由就大大解恨开心似的,觉得那个一想来总觉有些遥远的影子一下被拉近到近前。
那年轻小伙子张口还待要问,那老头抬眼看了下天色,反先问了句:“你数清楚没有,数目倒底对不对得上?”
小伙子忙点点头。
一见他点头,那老头儿倒急道:“那还等什么?年轻人就是不知轻重!你还想等在这里,等那订棺材的人把你塞进去当瓤子啊?”
那年轻小伙儿被那老头儿骂得又是不服又有点害怕,嘟嘟囔囔地只有跟着他急惶惶地走了,剩下田笑一个人望着那堆棺材还忍不住乐。
他想像到有趣处,恨不得追上时光追回到当日,好在西域关外碰到那个正被追得仓惶四窜的古杉,戳着手指对着他鼻子尖大叫上一句:“原来你小子也有今天!”
他身子缩在一个土缝里,没事儿偷着乐,一乐就乐上好半天。
等醒过神来,才发现:有人来了!
田笑已为那老头儿的话引起警觉,这时本能的把身子一缩,运起他独家的“五遁”之术,把身体藏在土缝里,化为土色,只偷送出一双眼珠子来窥探。
却见那土塬四周,深沟里,也没什么声息,呼啦啦地,一下就冒出几十个人来。
那几十人行动无声,也不说话,俱着深色衣,相互之间似极默契,先兜兜转转地把附近搜罗了一圈,然后就有一人去数那棺材。数完之后,那人点了点头,剩下几十个人更不开口,个个从身上掏出一把白骨制的刷子来,这时各找一个棺材,就在那棺材上面开始刷了起来。
暮已拉深,灰重如布,相隔十数丈就只能见到人影了。
田笑只觉那暮色深重得好像一场皮影戏的大幕,而那突然冒出来的几十人,个个姿态僵硬,像那块深灰的布上一个个没有颜色的皮影儿。
眼见那天跟口锅似的倒扣着,扣出的空间里满是锅灰样的暗光,那些人影魍魉一样的薄,田笑一时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鬼气森森!
他最直接的感觉就是这四个字了。
他们原来是在给那些棺材上漆。
——漆是黑漆。
——那漆就是他们背上背来的。
这时只见他们一个一个认认真真地刷着。田笑眼看着檀木做的质地暗哑的棺面颜色变得更深了;森白的白杨木棺材上却慢慢才被涂成黑色,白色的木茬与那黑漆交映在一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而曲柳的在那黑漆还没盖尽时纹路一时变得更加诡异……
田笑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这是些什么人,干的又是些什么勾当?
而那些魍魉间互相完全不做交谈,只是没命似的认真刷那漆。
田笑只见到他们很快刷完了第一遍,然后一个个伸出手,对向那棺材的板壁,在距那棺材表面数分之地摩娑。催动掌心的热气,迅速的烤干它。
空气里飘浮着烤漆的味道,还有那些人劳碌后的汗气,这两种气味一酸噎一刺喉,闻得让人难过。
他们烤干了后就开始刷第二道。僵直的手与永不停息的动作,单调得让田笑闷得有如自己都钻进了一个棺材。
可那简单的动作却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田笑也不知他们最后刷了多少道,又烤干了它多少遍。只见他们中为首的人忽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挥手,那些人又从背囊里捣出了些不知什么来,塞入棺木之中。然后迅速地把那些棺木抬在肩上,一转眼就已开始列队而行。
田笑运起五遁之术悄悄地缀着。只见一路上那些人都不开口。他们的姿式怪异,有两个人抬一口棺材的;有一个人抱着一口棺材的;有两个人左右双肩齐上,齐抬着两口棺材的;更有的一个人就扛着几口棺材的……而那些人的腿像是是直的,平空飘浮出去,膝盖都不会打弯儿一般。
时间已近子夜,田笑这才发觉,他们果然是在向着摔碑店的地界走。难道——他们真的是在去找古杉?
没错,走出了没几里地,他们居然又碰上了一拨同样的人。但两拔人并不掺杂,各背着各自的棺材赶路。
他们就这么默默地在荒野、古塬与农田间穿行。好一时,终于走到了一个山谷,那就是田笑到过的古家密林的后面。
他们赶到时,居然那里已有第三拨棺材队等在那里。他们会合在一起,黑鸦鸦地覆盖了整个空场。
田笑只觉得脑中一晕:妈呀!这世界,像整个地已被棺材盖起来了。
——“千棺过!”
田笑猛地想起那日招引自己加入“伐柯”行动时,耿细光一见到一片纸钱贴上他衣袖时猛然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接着不由又想起清明节那天见到的一整个咸阳城那到处乱飘的碎纸屑。
……整条街几乎被碎纸屑填满了……满世界无所名之的白纸屑,都是做招魂幡儿、纸房、纸马用剩的余料……还有被铁钎子捶打过的厚黄的纸钱……
那纸屑像要把整个咸阳城都埋掉了。
田笑脑中终于闪过了两个字:地藏!
——这该就是江湖中传说最神秘的帮派,地藏了。
那是田笑小时听说,但久已忘却的传说。
传说,只有在碰到生死危亡的关头,碰到并世无两的敌手,“地藏”一门才会发动起他们这劳心费力的“千棺过”。
那些怪人忽然散开,他们乌鸦鸦地弥漫开去,浸漫了整个山谷。然后,越在外围的人漫出得越远,漫进摔碑店这一带相互遥隔的村落。
而山谷内,只见好多棺盖忽然翻起,有抬棺的人一钻就钻了进去;更有好多人席地而坐,他们把棺材置地、横竖耸乱地搁着;又有人把那棺木竖放于地,人跳到棺材顶高高而立;还有人不知疲倦地把那棺材抱着、扛着……这两三百人像一支暗狱逃逸出来的军队,就这么把以古家以中心的摔碑店地界或密或松的覆盖了。
然后,他们突然整齐划一地开始敲击起棺材板来。
那声音先还是稀落的,有人在浮土的覆盖下,在棺材里面叩动起上面的棺盖,接着,四周传来鸣和。坐在地上像打鼓一样敲着的,扛在望上像扛钟一样敲着的,抱在怀里像抱琴一样敲着的,还有挟在腰里像腰鼓一样敲着的……那声音聚合起来,竟有节奏,竟成音韵,简直像一整支乐队一般,一声声擂响,那响声传遍了整个山谷,又向摔碑店整个地界弥漫开去。晨钟暮鼓,雷鸣山响,都没有它们这聚合敲击来得震人心魄。那声音不大,也不太有穿透力,却闷实实的,空洞洞的,唤起你心中更大更空的回响,好像猛地在你胸腔里凭空敲出了好大一块空地,然后让你的心在里面“砰砰、砰砰”,自己也恐惧于自己所发出的回响。
——这算什么?
这简直是一场排演好的“棺鼓”!
那声响仿佛出自地肺,仿佛来自永远黑沉厚密处,是跟你生命息息相关的,最隐秘最本能的召唤。
又有谁抗得住它如此的催击?
田笑藏身在一个小山头。
他开始恐惧。他正在努力用着“五遁”之术试图把自己也变成一颗树。他的“五遁”之术一向修习得不错,是他闯荡江湖用以保命的法宝。可今日,他对自己这样法宝也头一次开始没信心了。如果,自己中了那“棺鼓”之声,被催出身形,被发觉,他将怎么再逃?
他的“五遁”之术只怕远不能把他化为一具不起眼的棺木。
他在山头上视线很好。透过隐约的星光,只见数里之内的小村子都影幢幢的可见。接着,他就开始见到那些本静默的、已觉入梦乡的一个个小村落开始显露出不安来。这样的山乡僻壤本来是宁谥安稳的,可在这鼓声之下,那些小村落却像从沉睡的缄默中苏醒过来,无生命的树石墙垣都开始显出恐惧不安来。
一盏灯亮起了,是受惊的农人点燃的。
然后,四下里,只听到耕牛被惊的一片低哞。那些鸡犬也警觉了,开始零零星星啼叫了一两声后,居然就吓了再也不敢出声来。整个地界都已陷入惶恐,有的人家鸡已开始一窝一窝的瘟死于巢,山林里的野兽恐慌不安的突奔着,可最惊恐的还是人。
只见到四野村落里,一家接着一家的油灯亮起。这些贫穷的农人,平时不到年节是断舍不得入夜点灯的,但这时都不由点起,想来也正有人趴到窗口张望。田笑感受得到他们的恐慌,因为将心比心,他都感受得到自己从没有过的恐慌。只觉得一个心房被逼得慢慢不依自我控制地跳,这样跳下去,它总要爆裂了或迸出喉咙口才算终局吧?
那声音却越催越紧了,只听得一堆喑哑哑的声音在其间吟唱,不仔细辨别都听不清的。那却是:
咸阳千古地,
城外土馒头;
一人吃一个,
终了陷其中。
田笑只觉得脑子都“嗡”地一响,忽然明白了他们唱的什么。
——“土馒头”?
那真是田笑听过的最厚实、最滑稽、也最黑暗的幽默了。
那声音响到紧处,像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所有的草都静着,连一根最细的树梢也不会抖动哪怕一小下;突然、乱葬岗上所有的坟头一起开始咧开嘴嗡嗡地叫了;忽然,上千颗白杨树一起无风自动地拍着巴掌笑了;忽然,传自地腑深处的**叩响了所有的新棺朽板……
那声音起音很低,忽尔有序,忽尔杂乱,最后混沌在一起,有如一个地肺在这深夜里醒来,在大地深底里一翕一张着,张合到最后你才发现,原来脚下深处的地肺与你的心脉原是关连在一起的,你绝对抵挡不住它这样大力的开张!
这就是他们示威、预警?
田笑只觉气息越来越是浮动,连“五遁”之术也催动不畅,眼看就要暴露身形了。却觉得,一旦暴露后,不等别人动手,自己像马上就要被被催化得变成一具朽棺,一个和那些抬棺人一样的人,融入他们的队列,与他们再无什么不同。
那好象是比自己的“五遁”之术更高明的“遁”了。
因为它要连你的魂灵一起遁入到浑同。
——这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浑同!
山野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那是山腰里离得最近的一家农舍。那家的孩子吓得终于忍不住,开始放声啼哭了。可它的哭声才一出来,不知是为恐惧的大人用所所掩,还是一下被这数百声“棺响”湮没入浑同,只听得接下来只有抽气似的凝咽,像那个小生灵已忍不住,要在这召唤里离开人世一般。
田笑正不知要会如何了局,一个声音忽然从前面古家的宅院里浮起。
只听得它清朗地道:“你们一定要逼我现身吗?”
空中忽浮起了一声低哑的女子的轻笑:“不错,我接了过千庭的生意,不过这么些天却怎么也找不着你,逼得我只有使上这招了。”
先前的声音只凛烈烈的震怒:“找我可以,却与无辜乡民何干?”
那愤怒都像聚得有形,聚成一抹凛冽,刃破长空地在这暗夜里划了开来。
那女子却一声轻笑:“谁让你只是在逃。我要让你知道,这世上总有让你逃也逃避不掉的,比如我地藏门,比如千棺过。”
原来……是她!
田笑猛地猜知那女子是谁了。
她与过千庭交易时他也曾在场。
却听那女子道:“我要是再拖,可就要超期了。今儿是过千庭给我约定的最后一夜。今夜,你无论如何也要出来。姓古的,我知道,如果你要逃的话,这世上怕没几个人追踪得出你,当年祁连铁骑那些小子们都搜不出你。但你再不出来,过千庭许给我的珍珠十担,楠棺百口,锦缎千匹,和云南一境的一年的翡翠我可赔他不起。听听这个价,你也该得意地出来了吧?别跟那些软骨头一样的龟缩终老。”
那先前的声音却忽觉默,隔了好久,只听它忽然朗吟道:“行……藏……用……舍……”
这一句字字拖着尾音,分明是古杉那一疲累就多少会沾上点鼻音的独特的口声。田笑忽觉得自己压力顿轻,只觉得那长吟像异域笛音里的故乡、也像故乡月色中的悬想……
田笑自己的心里一时也振奋起来:古杉啊古杉,快出来!我要看你的剑。
——即然举世已千棺吟唱,不容你缄口;即然刀兵忽然间已如废铁,腐朽不饶金石,让我看看你的剑……让我看看你的剑!
他长大以来,在久历江湖后,还是头一次如此感动、如此激越、也如此期盼地渴望再见到一柄剑。
可以划破这千棺鼓响的闷沉沉的夜空的剑!
空气里有如突放烟火,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一声声脆响,“你就还藏着,你就还藏着……”那声音像拍着手的笑,像一千颗铁珠打破了一千盘玉盘,像一千个侍女同时在给褒姒撕破一千匹锦缎,它们跳荡不止,一时在这里,一时在那里,竟同时在山谷间空场里好多处响起。
像一个调皮女孩儿拍着手,在那空场里这里蹦到那里的笑闹。
而那黑沉沉的山谷里,突生怪异。只见黑黑的丝绒一样密厚的夜里,放烟火般的,突然露出一手、一脚、一半边脸、一只耳、一截黑发和上面的珠饰,或一只眼角上画着的萤萤的眼晕。而那一手、一脚、一半边脸、一只耳、一截黑发和它上面的珠饰、或一只眼角上画的萤萤的眼晕,都是单独地浮出的。它们极美,像烟火一样的绽放,却倏忽炸裂。可那情形也美得诡异,田笑只觉得这一生都没见过这么破碎的、妖诡的眉眼。
那女子阿芙蓉也不知有着何等样的秘术,竟可以在下面的山谷里突然如放光的单单展露出她的一只手,一只眼,或一截头发。它们都像发着光,莹莹的,可后面却凭空消逝了它本该联同的其它肢体,单提另的呈现出来,像一个画者随兴而至,在这山谷的夜里,以夜幕为画布,这里画上一手、那里画上一眼,多一笔不敢浪费,零零碎碎地竟坚决让它们都成片断呈现。
田笑知道阿芙蓉是在搜索催逼着古杉,可还是不由得不觉得她的身体的哪一个部位都说不出的美,只是这美美得荒凉怪诞,竟让人有些恶心的呕吐感。
阿芙蓉一现身,她手下的千棺之鼓响得更加紧了,好像要给她这残肢碎体之舞打上重重的镣铐一样的节拍。
田笑不知怎么,只觉得身边的夜空都晃动了一下子。刚才为古杉声音出现,稍得平稳的远远近近的小山村都现出崩溃之感。
却听得一声啸叫,一个人裹着一身月色的衣衫,已在那暗夜宅院中冲起。
那人头顶戴着一顶冠。
这等高冠该还是可以远溯到秦汉之前的男子的装束吧,时下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它一现就让人不由跳荡出眼。田笑也可一望之下,就可以辨别出,那正是古杉!
这时,他只觉得那顶冠简直就是长在古杉头顶的。
从脑骨上直接生长出来,有的人脑子后面,是不是就会长出这样孤卓的反骨呢?
田笑仰望着他冲起的身形,只觉得他越拔越高,仿佛一只云雀直冲入云霄。
他长啸已落,可尾音却清拔地拔起,在一片“千棺之唱”中,如同一只飞鸟振起灵魂的羽翼。
场中情势一时极乱,乱中只听阿芙蓉赞道:“好!”
“好你个古杉!当真冠可名为切云,铗自当称陆离”。
古杉却长声道:“何妨冠为陆离,但有一剑切云?”
田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觉得好像传说中的屈大夫这时从古迹中走来,走出冠玉挟剑的风彩。他只觉得古杉那声音有如实体,在空中说不出颜色的混污不堪的布面上摊出斫冰击雪的字来。四野村庄一时如受救助,竟可以在那“棺鼓”之声中小得宁静下来。
古杉的声音把“千棺之鼓”都压乱了,可阿芙蓉的女声却低柔嘶哑,并不曾为他所压制。她的声音,有一种魅软,像瘴气,像这世上放烂的果酒,像富贵已绝后穿朽的绫罗,像蛀软了的藻绘梁木,也像一场艳祸下、僵直前那一刻莫名稀软的女性的尸首……
那声音贯彻人肺腑的縻烂着。
古杉却沉声一喝,像是给那声音做评注与总结:
“阿芙蓉!”
那女子吃吃地笑了:“没错,我是阿芙蓉。”
“阿芙蓉就是我,我也是阿芙蓉。”
田笑早惊觉,她的声音就是她的利器!它在一片千棺吟响中响起,是一片空洞中縻烂的引诱,是绝望中的惑陷,是大地的脏肺那腐软的拥抱。
古杉振声道:“弘文馆这次请出了你们,可谓不惜本钱了。”
那女子笑应道:“他们居然说,我最多只能伤你到七分,而他们要的恰恰也是七分。”
“我却不服,嘻嘻,这生意我接了,但不一定全照他们的意思做……”
——千棺乱陈中,空气中忽浮现出了一支手。
——幽幽白素的手,只有一支手。
——那手到皓腕而止,后面凭空地消逝了躯体。
“……你看,我已给你准备了这么多棺木。古郎,你可以选择你最喜欢的一口,我相信你的选择,嘻嘻,你躺进去后,我情愿挪一挪地儿,跟你躺在同一口里……”
忽然,她的语意断了,低低道:“我不信,我要全收了你还会收你不得?过千庭算什么东西,他敢小觑我地藏之府!”
然后她忽然唱了起来:
角枕……呀……粲兮……
锦衾……呀……烂兮……
百年其后……哎……
……归于……其居!
然后,一场酣战就此开演。
阿芙蓉缠上了古杉,古杉却想先压服那千棺之响。
可阿芙蓉的零肢碎体大法却当真为江湖仅见。它们零零落落的闪现,配合着那千棺之鼓对古杉发动起绝命之击。
阿芙蓉可仗的尽有千棺。
而古杉所持,不过一剑!
然后,田笑对这一晚的记忆就彻底混乱了:他只记得千棺之战就此发动;绝望的空洞中新棺朽板一起敲响;田笑想助手,却无从助起;那千棺之伏简直就是一个大阵,它们旋转搁置,耸乱排放,就是要召引出地藏中的力量来;那藏于地肺的黑暗却有一丝亲密的狎弄,像在告诉你人生种种,终必成空,万物生长,终归浑同……
……更可怕的是,那中间还夹杂着阿芙蓉那美丽的迷陷……阿芙蓉在千棺暗黑中,时不时突现一脚,一腕,一眼,一臂……它们皓白着、幽素着、灵动着……单独地抛弃躯体的呈现,各有其惊心动魄的瑰丽,如一地尸水中猛然开出的万古空莲……
……但它又骤然消解于腐烂,腐烂的过程在空中宛如清晰可见;这是一场图谋已久的湮埋与沉陷,图谋了几千几万年……
田笑只在古杉的身影中望出了危冠广袖,那冠子像从他脑子中生长出来,而斑阑之意却脱逸出他的锈剑陈铗。
可他毕竟只有一人。
田笑这么自许锐利的眼竟也看不清场中战况。这么鏖战了都不知有多久,忽见古杉的剑上幻出一片锈迹沉沉的斑阑来。却听阿芙蓉也一声低呼,她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笑闹似的声音,可声音里已有震撼之感:“你居然真的修成了络绎剑,怪不得闻老头绝对容不得你!”
她忽然开始吟唱,“零肢碎体”大法催发至极处,只见下面一众棺木配合了她的吟唱,只见一片片棺盖忽向空中飞起,阿芙蓉的零肢碎体零零碎碎的在这空中频现。忽听她笑叫了一声:“认命吧,络绎剑也救不了你!”
田笑不由大惊,却见古杉一个翻飞,人极高地在那空谷上空,千棺之上翻飞而过,可他似已控制不住身形,空中更是洒出了一片血雨,那却是他的口朝下,咯出的一口口血。
田笑不由急了,古杉已伤。他只有自己,可阿芙蓉却有着千棺之助,怎么助他,自己该怎么救他呢?
地上的棺木忽一个个齐齐打开了棺盖,好像就情等着再也控制不住的古杉终于坠落中其中哪一个,然后棺盖一合,这夜的静默重新封口,封住地藏门终于得手的古杉。
田笑再顾不得什么“五遁”了,他情急现身,就向古杉坠落处疾赶。虽明名自己跑下去也不过多一个陪葬而已,但此刻的他,为了那一夜的酒,为了这几日的相知,已情愿陪葬。
隐隐的,他看到了古杉空中的一顿。
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明白那身影猛地忽在树杪上蓄势后反击的一弹,已听阿芙蓉色变道:“共倒金荷……”
——“共倒金何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阿芙蓉那一句中竟包含了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语气。
然后,只听空中一连串儿的轻响,放烟火般的,阿芙蓉的眉、眼、手、脚、发、身……零肢碎体,竟再也没那么全的在空中疾现,它们飞聚而来,要聚在一起,以抗古杉这临危一剑。
田笑却再什么都没看清了,没看清那一道孤锐勇决的弧线,没看清那一条轻利绝世的痕迹,还有它逆行倒挫的光彩。
他也没看清那一剑之后阿芙蓉那暂得一聚,终于全身呈现的一刻后是如何又零肢碎体地飞散……没明白她飞散后那一声怒极也微弱已极地吩咐:
“快退!”
因为他的脑中轰然一响:
共倒金荷家万里……
天呀——
竟然是共倒金荷家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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