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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元谕再也忍不住,话里透出了明显的责备之意:“朝廷贸然使出如此狠绝的手段,必定会引发更剧烈的动荡,尹掌门此言绝不可取,圣上三思!”
尉迟元谕的劝阻实乃老成之言,但皇帝已经与尹开阳足足对谈了三天,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照爱卿所说,难道朕还怕了他们,还得供着这帮江湖侠士不成?”
“东巡兹事体大,万事都需小心谨慎,一切都要以圣上的安危为先!”宇文虎也忍不住开声道:“即便圣上真要处理,也需徐徐图之,怎能现在就立刻斩尽杀绝?!”
他话音没落,就被尹开阳不疾不徐地堵了回去:“侠以武犯禁,放任这帮人在泰山开什么武林大会才真是对圣驾的安危造成了威胁,若不趁此机会一举解决所有问题,日后再想下手可就难了!”
暖阁中喧闹四起,皇帝铁了心站在尹开阳那边,和主张小心行事的朝廷重臣们吵成了一团。
单超却紧抓着谢云的手,半挟半扶地向角落里退去。他手劲极大,谢云被迫跟着走了几步,只听他低声问:“你没事吧?”
“……”谢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镜花水月。”
“什么?”
“玄武秘术,镜花水月,就是尹开阳刚才欲置你于死地的那一眼。”
单超心说听着倒像是高深心法,但我可一根毫毛也没掉啊,这玄武秘术该不会时灵时不灵吧?
“无欲无求、心志刚毅的人很难中招。”谢云停了停,语气中带着几分疲倦的讥诮:“……算了。”
他向后看了眼,只见堂上两方人马还在争执不休,唇角便嘲讽地挑了挑,挣脱了单超握着自己的手,转身欲往回走。
然而他刚迈出脚步便只觉手腕又一紧,转脸只见单超皱起了眉:“你去干什么?”
谢云一指几个脸红脖子粗的武将:“——你觉得这帮废物干得过尹开阳?”
单超深深盯着他,问:“干不过又怎样?”
“干不过,圣上就会按尹开阳说的那样发兵围剿武林大会,把名门正派杀个片甲不留,神鬼门真正千秋万代一统天下,日后你我就得管尹开阳叫武林盟主了。”谢云不耐烦地反问:“你觉得那场景会怎样?”
这话换作此刻暖阁中任何一个大臣来听,都会当场不寒而栗,然而单超只摇了摇头,注视着谢云的眼睛,似乎有点挣扎又期盼。
“但即便他千秋万代,一统天下……”单超缓缓地、极其低沉地道,“即便他权势熏天,又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们远走天涯来过自己的日子,任凭外面再腥风血雨,哪怕他弑君登基称帝,又能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呢?”
谢云没反驳他,甚至没有露出惯常的带着讥讽和刻薄的表情。
过了很久很久,他周身肌肉才微微松下来,极为细微而深长地叹了口气。
“你这辈子应该都不会中镜花水月的招了。”他自嘲道:“我挑人的眼光,有时候也真是错得彻底。”
“……妄起干戈极为不智,不仅影响圣上的后世英名,更直接威胁到了圣驾在泰山的安全!恕臣实在不能同意尹掌门的提议,万请圣上明鉴!”
尉迟元谕掀衣就跪,身后各位大将军情急之下有样学样,瞬间哗啦啦跪了一地。
皇帝终于不言语了,扬起头把脚下这黑压压一片紫服金带的脊背扫视了个遍,才吝啬地给出了几个字:“既然如此,朕也不是不可以后退一步……”
所有人一喜,但紧接着就听皇帝问:“尹爱卿,你还有什么主意吗?”
尹开阳不慌不忙,显然是早有准备:“回禀陛下,有的。”
“哦?说来听听?”
谢云冷眼看他们唱双簧,果然只听尹开阳从容道:“不滥杀也可以,还有一法能轻易制住这帮无法无天的江湖侠客,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但从小生活在世家大族里,各种手段都见多了的宇文虎心中一跳,抬起了头来。
“武林盟主一职既然如此重要,就不能让它流落在民间,被心怀叵测之人所把持,进而对朝野造成威胁——若是我暗门以江湖身份去参加这一届武林大会,并夺得盟主这一权柄的话,从此江湖武林名门正派皆可归顺朝廷,孤勇好斗之士也可以为陛下所用了。”
“当然,暗门以一己之力挫败武当少林、崆峒华山等武林名宿的联手是不现实的,因此也需要朝廷拨军予以协助。”
尹开阳在周遭一片哗然中顿了顿,饶有兴味地问:
“各位大人觉得,跟刚才统统抓起来杀掉相比,这个法子又如何呢?”
第37章 镜花
“圣上同意了,”清凉殿内,武后旋身坐在案后,在金凤牡丹缠枝宫装扬起的裙裾中凝声道。
此刻圣上那边已经乾坤落定, 清凉殿偌大的宫室中, 武后屏退了除谢云之外的所有人,只有随谢云而来的单超远远守在朱红门扇之后, 在光影间露出一道颀长的背影。
谢云终于问出了一直没机会说出口的狐疑:“——尹开阳当年率暗门擅自离京,圣上勃然大怒, 骂暗门狼子野心辜负圣恩,为何这次又铁了心地站在尹开阳那一边?”
皇帝素来多疑,今天的表现堪称画风迥异, 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本宫也说不清楚……”武后长长叹了口气, 说:“三天前那个晚上圣上突然从噩梦惊醒,此时已消失数年的尹开阳忽然现身觐见,圣上原本极不耐烦, 但见到尹开阳后,忽然又变得极为和顺安静,甚至与其闭门三日商讨国事……”
“娘娘没进去旁听?”
“没有。”武后咬牙道:“圣上出来后就变得对尹开阳言听计从,不仅不追究数年前暗门出走的旧事,还一心一意要帮他攫取什么盟主之位,说这是统治民间武林势力的最佳良机,言谈行止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谢云面色微变。
武后一直在注意看他的神色,当即敏感地问:“怎么了?”
但谢云默然片刻,又说:“没什么。”
不待武后追问,他话锋一转道:“尹开阳除了‘销天下兵’之外,还提出了其他任何主张吗?”
“目前为止没有,一直在说武林大会,对后宫、太子及朝政都未有丝毫涉猎,对本宫的态度也尚算恭敬。”武后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厉声道:“但正因此,才更显用心险恶!眼下朝中满是世家大族,暗门无法光明正大分一杯羹,就想出这么个法子,第一步是利用圣上的信任夺取民间声势,第二步是挟民间声势攫取什么,还用得着多说吗?!”
武后不愧是斗倒了王皇后、萧贵妃,弄死了长孙无忌、诸遂良,把关陇旧族彻底颠覆了的关键人物,其敏锐至极的政治嗅觉不得不令人赞一声老辣。
“不能让他如愿以偿,”武后一字一句冷冷地道:“圣上围剿武林的决心已定,但若是一定得有个人来当盟主的话,此人绝不能是尹开阳!”
桌案后谢云却摇了摇头。
武后问:“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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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开阳武功确实天下第一。”谢云轻轻道:“单论比武,没人是他的对手。”
非技击一道中人,大概不会理解这句话背后的绝对性。武后下意识就皱起了描画精致的娥眉:“普天之下就没人打得过吗?”
谢云不语。
“若是禁军先以车轮战耗其战力,然后……”
“送死。”
武后被这干净利落的两个字震了震,迟疑道:“连你也……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吗?”
谢云这次沉默了很久。
在武后看来,他似乎是在内心反复斟酌掂量互相双方战力的对比,但如果仔细打量的话,就会发现他其实只在静静盯着空气中某片飘忽不定的浮尘而已。
直到武后怀疑他已经忘了自己的问话,正准备再重复一遍的时候,才听谢云缓缓地、低沉地道:“……有。”
“如果仅求一战的话。”
空气突然凝滞下来,犹如冰凉沉重的液体,于虚空中缓缓流过静寂的大殿。
武后迟疑良久,终于问:
“……那你能打败他,抢得盟主之位么?”
月夜中庭。
远处宫灯渐渐熄灭,最后一点人声湮没在寒风中,深秋的水面仿佛凝了一层白霜。
谢云坐在池塘边的玉栏上,肩膀搭了件皮毛披风,懒洋洋举起酒壶。
他从来不像时下男子流行的那样高冠峨髻,大多数时候都用一根朱红丝带将头发随意绑起,从侧颈垂下的长发在夜色中有种水一样柔和冰凉的质地。此时大概确实有些醉了,他也没伸手把头发别去耳后,就这么肩膀微微垂落,眼神慵懒涣散地盯着水面。
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由远及近,谢云头也没回,突然道:“站住。”
脚步应声而止。
两人都没作声,很久后单超才平静道:“别喝了,身体受不住。”
谢云一哂,仰头提起酒壶又喝了一大口。然而这时单超突然伸手环抱过来,柔和却又不容拒绝地夺下了酒壶,当啷一声随手丢在地上,泼出来的残酒登时散发出了一股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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