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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这还不能相抵他一次的失误吗?你们让老关上前线去吧!他等仗打等得很苦,他已经等了整整十一年了!这一辈子,也许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如果要立军令状,我愿意和老关站在一起,以我们全家的名义签名画押,他若是输了,我和我的孩子们陪他一同上军事法庭!……这位女军官和她的丈夫如出一辙,是她而不是他使有关部门深受感动。而一位熟悉关山林的上级也发了话,关山林调皮是调皮了点,请战上前线也不是什么坏事嘛,当兵的打起仗来不往前面冲那还叫什么当兵的,那不成老百姓了吗!这两个人解了关山林的围,使关山林摆脱了一次处分。但是关山林终究还是没有得到上前线的机会,直到一个多月后,他知道了中国军队已经把那些兔崽子们撵过了麦克马洪防线,并且把他们的屁股踢肿了。现在他又一次失去了机会,它像一只巨大的气球一样在他的上空晃了一下又飞走了。关山林失望极了,他想,他们有太多可以使用的人,他们不需要我,他们不承认我是最优秀的,或者,他们认为我已经老了。这一天他第一次没有练他的俯卧撑,没有在车辆稀少的公路上挺着胸膛长跑。他仍然起得很早,差不多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来了,起来之后他就走出屋外,在院子里坐下。黎明前时分世界很安静,空中还没有小鸟飞过的痕迹,空气里有一股泥大苦涩的芬芳味,夜风在这里做着最后疲惫的散步。他坐在那里,腰杆笔直,双肘枕在腿上,目光向前,一动不动地,直到晨露溽湿了他的衣裳。乌云在早上六点钟的时候醒来了。乌云醒来的时候有一种失落感。她穿衣起床,先到关山林的房间看了看。他不在房间里。她想他也许去跑步了。但是没有,他坐在院子里,心如止水,像是一块在等待风化的石头。她轻轻地走过去,从旁边看他,她惊诧地发现他的鬓角出现了好几根白头发!他才五十二岁,他肌骨健壮、精力充沛,可他却有白头发了!她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做声,她想她是走过去把那几根白头发拔下来呢,还是听凭它们的存在?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拿不定主意。
第五部四川(1964—1975)
1恩恩相报
1964年10月16日,中国自行制造的第一颗原子弹在西北的一片荒漠中爆炸了。
两天以后,关山林接到调令,前往西南军事工业基地工作。
数周之后,在军火重镇重庆市的一栋欧式红色洋楼里,关山林有了一间十分阔气的办公室。那栋红楼是旧时重庆市市长杨森的公寓,隐藏在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花木丛中,方圆数平方公里围上了高高的栅栏,大门的持枪士兵有两个,另有一名军官执哨,对进出的车辆人员进行严格的检查。
乌云带着老大路阳、老二会阳和老五湘月随同丈夫一道调往重庆。乌云在重庆脱去了军装,成了一名转业军人。关山林说,组织上提倡部队干部转业支援地方,我是领导,我得带这个头,你还是转业吧。乌云不愿离开部队,不愿脱下穿了十八年的军装,但是她拗不过关山林。关山林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便把乌云转业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干部部门甚至已经准备了乌云的去向。乌云交出了军官证,拿回了转业军人证。她哭了。关山林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人,你抹什么眼泪?又不是要你去死,有什么好伤心的?组织上需要,干什么不是革命!乌云擤着鼻涕红着眼圈道,要服从组织需要,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转业?你转业就不是革命了?你拿我来挣表现。关山林觉得乌云太浅薄,太无知了。关山林说,笑话!你真是笑话!你这话既没水平又没常识。我能转业吗?我是军人,我这个军人和你这个军人不一样!你懂不懂?乌云很生气,这才是没有道理的话,他当然是军人,这用不着说,可她也是军人,军人就是军人,没有区别,难道过去十八年她只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老百姓吗?她这么想,但是她和他说不清楚,他有他的一套理论,他才懒得和这世界上别的理论合作呢!乌云转业后分配到五机部一六一厂工作,职务是厂职工医院党委书记。一六一厂是一家大型兵工厂,生产坦克和自行炮,工厂有一万多名职工,老工人大多是解放前的老兵工,厂里的复员转业军人占了半数。因为系统仍属军事工业,复员转业军人又多,乌云在这里仍然感受到一种浓厚的部队氛围,同志之间,上下级之间关系很融洽,所以她很快就适应了。只是她发现自己的偏头疼、低血糖、风湿性关节炎越来越严重了,同时又新添了支气管哮喘的毛病,而且子宫摘除之后,她的脾气也变得急躁了,对很多事不怎么耐烦。连关山林都觉察出来她的变化,说,你是怎么回事?你过去不是这个样子的呀?乌云当然知道过去她不是这个样子,过去她快乐活泼健康随和,过去她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完好无损,可现在呢?她才三十六岁就落下了一身的毛病,你要她怎么样?但是乌云不想和关山林说这些,一说他们准吵架,她才不想和他吵架呢。
十五岁的老大路阳已经是个非常标致的小伙子了。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长得人高马大,宽肩窄臀,浓眉大眼。他爱剃一个发茬很短的头,这一点儿也像他的父亲。路阳学习成绩不错,他属于那种并不特别用功但天赋很好的学生,考试总是拿双百分。他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功课之外,比如读军事小说,比如航模制作,比如看电影。有两项业余爱好是他是为投入的。其中一项是体育锻炼。他一直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十五岁个头就有一百七十五公分,穿四十码的球鞋,中线球投得又快又准,令对手特别头疼。他还参加了田径队,跳高跳远的校纪录都由他保持着。他最拿手的体育项目是单杠,双手大回环他能一口气做四到五个,这个数字让体育老师都感到脸红。有一次他还试图做一个单手大回环,可是没成功,他从杠上摔了下来,跌了个鼻青脸肿。让人骄傲的是路阳从来不是个大惊小怪的懦弱孩子,对于伤呀痛呀的他一向满不在乎,要是他的手被刀子削去了一块皮,他一准不包扎,把伤口流出的血塞进口里吮干净,该干什么他照样干什么。他的另一项爱好是沙盘。那是一种军事参谋和指挥官们使用的工具。路阳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或者贿赂了军械处的那些年轻军官,他们给了他整整一套沙盘。可变式地形盘、坦克、装甲车、重炮、轻炮、轻重机枪、使用各种武器的小锡兵、碉堡、鹿等,甚至还有几架容克斯86轰炸机、B--17飞行堡垒战略轰炸机、马丁战斗机和三菱式战斗机,其兵力装备足足可以打一整场大规模的战争。路阳对这套沙盘的着迷程度让关山林都感到吃惊,他常常在星期天里一玩就是一上午。你不得不承认路阳对于军事有着相当的开赋,他能十分熟练地在沙盘地复演出二战时东线战场上的所有著名战役。关山林有一次出于好奇,要这个正在读初中三年级的小子和自己比试一下,他们把床上的东西全部掀到地下,爬到床上开始开战。关山林吃惊地发现儿子是个难以驾驭的对手,他运兵如诡,常出奇策,把自己的实力演绎得令人眼花缭乱而又让对手大伤脑筋。关山林花了两个钟头才勉强把儿子收拾掉了,此时他已损失殆尽,汗流浃背。关山林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恼火,但他仍然暗自欣赏儿子的军事才能。如果儿子日后不是一名出色的指挥官,那一准是老天瞎了他妈的眼!关于这个,关山林和乌云提起过,乌云有她自己的看法。乌云说,你注意没注意,你那大儿子太自负,太自以为是,他总想当第一,要是哪天你看见他脸上有笑容,那他准是第一,即使他在一千个人中间当了第二名,他也是一副气得要命的模样。关山林不明白,说,这有什么不好?自负有什么不好?当第一有什么不好?不做第一难道还留给人家去做?你这个观点才莫名其妙呢,我就喜欢他这个性格,他这性格像我!乌云想,没错,他就是太像你了,再往后他就该是第二个关山林了,可是这样他又要不高兴了,因为他不是关山林第一,你才是关山林第一,可惜这点你永远也无法让他满足吧?
老大路阳像关山林,其余几个孩子却一点儿也不像。老二会阳用不着说了,先说老三京阳。全家搬往重庆之后,乌云把寄托在山东海城和湖北洪湖的两个孩子都接了回来。现在日子好过多了,用不着再把孩子丢那么远。老三京阳被接回来的时候,乌云几乎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京阳躲在朱妈身后始终不肯出来,然后他就哭。哭还不是放声哭,是捂着脸小声啜泣,像女孩子那样。京阳确实像个害羞的女孩,他长得俊,细皮嫩内,眉眼清秀,说话先脸红,一受了委屈眼圈就潮了。他喜静不喜动,平常干的也全是女孩子玩家家干的事,刻剪纸呀、翻网绳呀、跳猴皮筋呀、收集歌片呀什么的,还特别喜欢小猫小狗,逮着机会就拿自己的小手绢给小动物洗脸扎辫子,他从海城回家的时候自己就扎了个冲天小辫,还穿了一身大红大绿的花褂子,那副打扮让乌云哭笑不得。乌云埋怨朱妈说,你这么打扮京阳,你都把他打扮成闺女了。朱妈不服气地说,闺女有什么不好?闺女性子温和,又知道疼人,强似那些野小子百倍。乌云后来发现京阳晚上睡觉还要摸着朱妈的奶子才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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