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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林说,我的意思是,组织上要我写材料,我写了,至于是不是组织上需要的那种材料,我就没有办法了。叶群看了看关山林,好像是看关山林是不是四野的。关山林当然是,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关山林不是她所认为的那种四野的,这一点儿也毫无疑问。叶群笑了一下,至少关山林是这么认为的,叶群说,好吧。叶群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她再没有说什么,抛下关山林走了。关山林站在那里想,她说好吧,那是什么意思呢?但是关山林很快忘记了这件事,他的念头已经转到了别的方面,他在为没能见到林总而感到遗憾。
关山林被送回西苑的那个院子里,继续写回忆材料,但是显然对他的指望已经不那么大了。慢慢地,他被允许可以走出他住的那个小院子,因此他碰到了好几个过去在总参共过事的老同事。他们和他一样在院子里散步。可以说些简单的话,但是不能谈别的。四个月后隔离解除,但是还不能回原单位,有命令组织他们办学习班,这个时候关山林获准给家里打电话。乌云在电话那头焦急万分地喊道,是你吗?!你在哪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关山林把耳机拿开了些,说,你嚷什么嚷?你把我耳朵都震聋了。乌云说,组织上只说你上北京学习,内容保密,要我们不得打听你的情况,都四个月了,让我担心死了!关山林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叫你不打听你就不打听,你还是打听了嘛。过去别说四个月,一年半载不是也没消息吗,现在没枪没炮的,还能死人不成?乌云说,你没事儿吧?关山林说,没事儿。乌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关山林说,现在回不来,还得办学习班。乌云说,办什么学习班?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关山林说,怎么又打听上了?烦不烦?说着放下电话,电话放下了,人却没走开,关山林在北京发愣,乌云在重庆发愣,隔着几千里路,两个人都在不约而同的想,不是没枪没炮吗,怎么又像打仗那会儿紧张起来了?
关山林是在深秋的时候回到重庆的,踏上火车的时候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心里想,妈的,难怪现在是那些文化人坐天下,光这学习班就够人受的,下回再叫蹲学习班,我申请去川藏高原修公路去!火车开动的时候关山林有一种逃离樊笼的感觉。他在心里快乐地想,去你妈的北京!想这个的时候他坐在软卧车厢里冲着窗外的站台扮了个鬼脸,惹得他对面的一个老者疑惑地盯着他,好像他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可是,有两点关山林却不知道,一个是在关山林离开学习班动身回重庆的同时,有一份关于他的材料通过军邮寄往了重庆,材料级别为“机密”。另一个是两个月前,他所在的军代办调来一位副政委,叫庞若飞,此人来自总后机关,四十出头,精瘦矫健,曾在军中大比武中一气捅倒了一百四十九个草靶而面不改色。这个人,将在关山林的生命旅程中扮演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
乌云:你好。
终于接到了你的信,让我久悬的一颗心落了下来。老葛说我瞎操心,说我老把事情往坏处想,接到你的信后他很得意,说打了那么多年仗,不说料事如神,起码的乐观和自信还是有的。他这回倒是真对了。这种事,我愿意他一百回都是对的,我一百回都是错的。
老关从北京有电话回,你就用不着再担什么心了,他们男同志比我们强,无论是党性还是斗争经验,这点我们不可不服。记得上封信你给我讲过那个太阳的故事,1948年打长春时老关负了伤,伤愈归队你放不下心,他把你带到户外,站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他指着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那一轮红日说,我是太阳!今天把我打下去,明天我照样能再升起来!老关这话说得多么好啊!我永远也忘记不了这句话!是的,他们是太阳,真的是太阳!没有什么能击倒他们!就算击倒了,第二天黎明,他们还会不屈不挠地升起来,继续燃烧他们的生命!
他们是太阳,我们也应该是!
我们都来做太阳吧!
顺致:革命敬礼
德米
1966年9月8日乌云:你好
老关从北京回来了,你们终于团聚了,我真为你们感到高兴!你瞧,我早说过,不会有事的,什么事也不会有的,能有什么事呢?我的话没错吧!(对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老葛说的。我没说这话。我跟你一样为老关担心。唉,我们这些女同志,我们就是没有他们沉着。)
国内文化大革命的情况我们这里都听说了,有一些消息,但消息仍然不灵通。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写得真好!你能给我收集一些这方面的资料吗?
顺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敬礼
德米
1967年1月3日乌云:
老葛这些日子情绪有些反常,平时他总是乐呵呵的,是个大大的乐天派,可最近他的心情老是不好,整天耷拉个脸,话也不爱跟我说了。
求你给我找的资料,怎么没见寄来?
顺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敬礼
德米
1967年4月11日乌云:
又有几个月没收到你的信了,怎么回事儿?又出了什么问题?
来自外交部的消息越来越少了,有消息说外交部也动了起来,革命造反派们已经开始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开火了,从他们手中把无产阶级外交部的权夺了回来。我们这里也动了起来,后勤已经成立了红总司组织,他们希望我也参加。老葛这是胡闹,我不知道老葛是不是太保守了,他照理说是敢冲敢打的,他不是保守派,但是他对后勤红总司的事很反感。我怕老葛犯立场错误。也许他是对的,但谁知道呢?最近我被很多事闹得越来越糊涂了。
给我写信,告诉我国内的事!告诉我你的事!我想知道一切!
德米
1967年6月22日乌云:
我们已经接到外交部群众组织的通知,要我们回国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使馆的工作基本上瘫痪了,各部门都已经夺了权,使馆成立了三支造反派组织,昨天他们冲击机要室,老葛很恼火,让他们滚出去,否则他就把他们送上军事法庭。老葛这回可把漏子捅大了。朱大使夫妇想回国,昨晚把老葛找去谈了一夜。老葛今早对我说,我们不走,说什么也不走,没有正式命令,死也死在阵地上。老葛说这话时很严肃,脸色很吓人,这些年来,我很少看到他有这个样子。
从国内来的消息纷纷杂杂,莫衷一是,让人犯迷糊。前几天刚果武装部队参谋长的夫人问我,中国出了什么事,不是共产党执政吗?怎么又要夺共产党的权?我很尴尬,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我很担忧。
不知会发生什么。
依然没有你的消息。
德米
1967年8月6日
庞若飞坐在他那间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办公室里,紧阖双眼,宛如入定。
冬天的重庆在大多数早上都是有雾的,从两江之间生出的浓雾将整个山城都笼罩得严严实实的。这时城市就像浸泡在乳白色的液体之中,人在街上行走就像走在迷宫里,谁也看不见谁,四周尽是影影绰绰的影子,路上与人相会,你只知道那是个人,但你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道他是谁,就是情人之间擦肩而过也只有心跳,没有明白。冬天的重庆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庞若飞这个人有时候也像冬天的重庆一样,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印象。他个子不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左右,身材精瘦但很有力量,他总为自己的力量而骄傲。他的眼睛小而有神,脸颊瘦长,让人想到一面坚实阴冷的峭壁。他是1943年在辽西入伍的。他加入的是一支地方部队。1948年他转入正规部队任排长,打过一些仗,但前期基本上是躲躲藏藏,后期基本上是追追撵撵,没有真正的作为。他出生于一个武林世家,祖辈三代做缥客,他跟着父亲也习了一身武艺,凭着这个,1953年他被调到总后勤部大院,先后任警通营连长,副营长、营长。大比武的时候他露了一手。本来没有他的事,他是跟随总后首长观摩一场全军技术尖子的对抗赛,济南军区一个叫张世和的排长捅倒了一百二十个靶子,获全军对抗刺杀状元,他觉得这不算什么,他要求试一下。非战斗部队的军官要求在全军技术尖子对抗赛上向野战部队的尖子挑战,这对在场的首长们都是一种刺激,一个开得恰到好处的玩笑。总后的首长想,我也不能光给你们提供穿甲弹和防蚊油,我也练练,练不好,充其量是一热情的票友,丢不了什么脸。他被允许了。当他手执一支五六式新式步枪出现在首长们面前时,那些玩了半个世纪刺刀的老将军们立刻感觉到他行。他果然没让他们失望。他一气捅倒了一百四十九个靶子。他把那些靶子捅得七歪八倒,零落不堪。庞若飞立刻受到总后首长的青睐。他给总后长了脸,给总后的当家人长了脸。想一想,管汽车大炮被服军粮的粮草军中半道杀出一个状元,这还不让人大跌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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