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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乌云就是以这样的心理,目送着她的大儿子走出了她的视线。
老大关路阳走后不到两个月,冬季征兵开始了,十五岁的老三关京阳被五十四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看中,作为文艺兵招进了部队。
先是一男一女两个军人到学校里,他们考核了学校推荐的几十名孩子,从唱歌跳舞到检查肌肉骨胳,考核得十分挑剔。关京阳走进考场的时候两个严肃的考官不由得会心地相视一笑。这孩子生得太清秀太水灵了,他简直就像是一个俊俏的女孩子,连他脸红的样子都像。他们先要他跳个舞。跳个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或者跳个北京的金山上,如果这些不会,你随便摆两个动作就行,比如说,亚克西这个动作你会吧?京阳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懂了,他很秀气地说,那我跳一段红色娘子军,就是洪常青就义那一段吧!你们能帮我哼一下曲子吗?他说这句话时红了一下脸。他们点头,他们当然能,他们当中有一个就是前任吴琼花呢。他们开始哼,他开始跳。他吸腿、展臂、大跨。他一开始跳他们就不笑了。他跳得太棒了,他的动作、表情,几乎让人怀疑他是否受过专业芭蕾训练,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当他跳完那一段舞蹈后,他们发现他大大的眼睛中竟溢满了泪水。他们被他的舞蹈天赋征服了。那么,能再唱一首歌吗?你能唱首歌给我们听吗?他点头,轻轻说,你们想听哪首歌呢?这回他们可是震惊了,你瞧他是怎么说的,你们想听哪首歌呢?想听哪首歌,也就是说,只要是想听的,他都能唱出来。那就唱一首颂歌吧,胡松华唱的那首,听嗓音你能高上去。他点点头,开始唱。啊哈嘿依哟嗬嘿,啊嗬嘿依哟嗬嘿。他一开口就把他们迷住了。天哪!他的嗓子好极了!他是那种极富魅力的抒情高音,他在High上能让自己像只云雀似的直插云霄,让他的歌喉在那里久久地、久久地环绕。他们给他鼓掌,拼命鼓掌,完全忘记了自己考官的身份。他们要他唱乌苏里江船歌,或者唱二郎山。他唱了,不是一曲,而是两曲。但他们还没有够。现在他们可知道他能唱什么了,他们想知道他能不能唱俄罗斯民歌,不是苏修的歌,是俄罗斯民歌。当然,这个他也能。那就给你们唱一首顿河我亲爱的母亲吧。他站在那里,丁步侧身,微收下颔,双手交握。他们的脸上立刻有轻柔的河风徐徐地吹过。他那个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的顿河的儿子。他们被他的歌声、被他的抒情陶醉了,很久以后他们才睁开了眼睛。这首歌是谁教你的?我妈妈,是她教的。你妈妈是干什么的?她是艺术家吗?不,她不是艺术家,但是她比歌唱演员唱得更好。这回他们才算真正找到原因了。一只雌百灵生下了一只小百灵,她告诉他用什么来表达对生活的热爱,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这就是原因。好了,现在他们用不着再考核下去了。他们没有像对别的孩子那样对他说,你可以走了,而是微笑地对他说,再见。当他走出去的时候,他们在名单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关京阳。他们在那三个字下面用红笔重重地划了三道横杠。
关山林对京阳当文艺兵这件事丝毫不感兴趣,他毫不掩饰对文艺兵的不屑一顾。当兵为什么?当兵为打仗!打仗靠什么?打仗靠的是真刀真枪!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兵,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哪一仗是靠蹦蹦跳跳、拉拉胡琴唱唱歌打下来的!关山林这么对前来家访的招兵干部说。倒是乌云帮着招兵的说话。乌云说,战争年代也不是没有宣传队,什么时候都有。辽沈战役的时候,你忘啦?那些宣传队的人站在路边打着快板唱,同志们,往前走,前面就是张家口。是英雄,是好汉,战斗打响比比看。这个我都还记得,你怎么会忘了?关山林望着天花板干巴巴地说,我忘了,我不记得有这种事。乌云说,你不是不记得,你是不承认,你不承认,你就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关山林生气地说,谁说我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彻底的唯物主义?我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彻底的唯物主义,未必我还是唯心主义不成?扯淡!乌云毫不退缩,说,你要承认你是唯物主义,你就得承认事实,你为什么不承认事实?关山林说,谁说我不承认事实?你把事实拿来!乌云说,事实就是宣传队也是鼓舞士气,打击敌人的战斗队伍,有本事你就承认这一点儿。关山林说,战斗队伍就战斗队伍,承认这一点儿就承认这一点儿,有什么了不起!乌云说,既然你承认了,你就应该让京阳去宣传队。关山林说,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他整天在女孩子堆里蹦呀跳的,他能跳出什么名堂来!
关京阳第二天穿上了军装离开了家,当上了一名文艺兵。
关京阳虽说离开了家,但他离家并不远。五十四军军部在鹅龄公园路,离干休所所在的大坪路只有三站路,他实际上是在家门口当的兵。关京阳被分在学员队,和他一起招进宣传队的还有十七八个兵,年龄都差不多,他们经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的新兵操练,后来军首长说,算了,我又不要他们去走正步,我要他们唱歌跳舞,搞那些八股文干什么?这样他们就回到宣传队,开始了正规的艺术训练。
关京阳的艺术天赋很出色,他被任命为学员队的副队长。但是他太腼腆,太不爱出众,他心肠柔弱,副队长这个角色对他来说形同虚设,完全帮不上队长的忙。队领导找他谈过几次话,他也不吭声,只是低着头坐在那里,队领导恨铁不成钢,只好把他撤了,另换了一个。这样反而帮了他,他是个喜欢静处的孩子,除了练功和政治思想学习之外,他总喜欢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看书。他看的多是一些文艺书,他一边看着那些书一边默默地流泪。他的感情太丰富、太脆弱了。他老是把蚊帐放下来,掖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人躺在里面呆呆地遐想。学员队的小女兵们都很喜欢他,总爱来找他说话,她们总能找到很多的借口。在他当着学员队副队长的时候,她们可以找他汇报思想活动,谈谈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一般的情况下他总是坐在那里或者站在那里安静地听,偶尔说一句赞同的话或是不赞同的话。在他不当学员队副队长的时候,她们也可以来找他,要他去看看她们的腰下得合不合标准,一字劈得直不直,他不是队里的尖子吗,他当然有资格指导她们。他确实也尽量这么做着,他对她们的请求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予满足,他总是累得满头大汗,这样花枝招展天真烂漫的小女兵们就能争着给他拿来自己的毛巾揩汗,端来自己的杯子让他喝口水。她们全都很喜欢他,不仅仅因为他人长得俊气清秀,不仅仅因为他的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不仅仅因为他性格温柔安静如兔,还因为他会讲故事,会背诗。他会讲很多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是他自己编的,你在任何一本书中都找不到它们,他能随着自己的想象让那些故事任意地发展,故事里大多有一两个美好的人物,他们几乎与世隔绝,更多的时候故事有一个悲剧的结尾。在春天或夏天的傍晚,那些小女兵们搬来小板凳,在宣传队宿舍旁边的那块草地上围着他团团坐拢,听他讲故事。他讲着故事的时候双眼朦胧,目光越过她们的头顶飞去了不知道的地方,所有开端、发展和结局全都随着一个不在躯壳中的灵魂心驰神往着。她们听他的故事,她们手托着腮,美丽的大眼睛痴迷地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嘴多好看哪!它的线条是那么地柔和,就像一朵娇艳的豆寇,它花瓣似的翕动着,流淌出那些动人的故事,她们全都为它和它们流下了少女的眼泪。他还会背诗,背歌德、普希金、马雅可夫斯基。海伦,我,受尽了赞扬和毁谤/刚从海滨登岸来到这方/我还感到水背高拱,风涛簸荡/化险为夷多亏得海神的思光/谢东风帮助我一帆力量/从佛利基平原回到海湾故乡。他站在那里,背着手,挺着胸,不是大声地,而是轻轻地念着他们的诗。他的记忆力好极了,仿佛那些诗全是他自己写出来的。这个时候他的听众们就会热烈地为他鼓掌,而鼓得最卖劲的则是小女兵季洁。季洁比关京阳小一岁,一张还没长开的娃娃脸十分可爱,小鼻子小嘴,外加一对小辫,更使她像个孩子。季洁的父亲是前中央乐团的弦乐演奏员,文革期间回家养病,她的母亲是重庆乐团的小提琴手,她在她父亲和母亲的熏陶下从小就弹得一手好琵琶,她是作为乐队演奏员招进宣传队来的。季洁天性快乐好动,小女兵中顶属她最爱来找关京阳。她蹦蹦跳跳地来到男兵宿舍,人够不着,就踮起脚尖朝窗户里喊,关京阳!关京阳!你快来呀,她们叫你去看她们把杆!有一回关京阳和季洁开了一次玩笑。关京阳说,季洁,今天什么天气?季洁抬头看看天,犹豫地说,不知道,阴转晴吧?没听早上的预报,干嘛?关京阳说,你不是叫季节吗,没听预报你也该知道的呀!季洁睁着眼睛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明白过来后就哭了。关京阳吓坏了,连忙上去劝哄她,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她哄住。季洁恨恨地咬牙说,谁叫你拿人家来开玩笑,你拿人家开玩笑,人家就哭给你看!关京阳双腿发软地说,我再不跟你开玩笑了,我再不敢了。过了几天,季洁找关京阳谈话,季洁把关京阳约到琴房,那里没有别人,季洁没说话先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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