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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李诚中练兵以来,那个被临时改为学堂的大窑洞每到夜晚便灯火通明,一应伙长以上军官都要在这里听课。听课的内容除了李诚中安排的训练大纲外,还有冯道的识字普及。
但在今夜,这些军官们聚集在这里并不是为听课而来。讲堂之上,平州军马步虞侯、御侮校尉张龙展开手中的绢本,宣读着这份来自卢龙节度府颁发的委任告身:
“平州左营甲都都头李诚中除平州前营指挥使,秩迁宣节校尉。”这是告身上的正是迁升令。上面加盖了卢龙节度府告身之印。
“……专行讷业、气质端和,武事堪备、才行俱列,勇任殊事、能以非常,兹为良选,可依前件。光化二年十月十九。”这是对前述迁升令的批解词。
张龙家中三代农夫,自身也是大老粗一个,这些字他是不识的,但他在出关前已将这些句子背熟了,此刻似模似样的念出来,倒显得颇有几分文气。只是这告身拿反了,他却也不自知。堂下听令的众军官十个有九个不识字,倒是都没看出来,只有姜苗、张兴重和元行钦等寥寥数人在下面暗暗发笑。
告身中的词句并不晦涩,但大伙儿基本上都没听懂,只是知道这是要升迁李诚中官职的告身,再结合听到的“前营指挥使”和“宣节校尉”等字眼,大伙儿才明白,自家的都头终于成为了一营指挥,秩别宣节校尉、正八品上。仔细一算,李诚中已经成为如今平州军中自周知裕以下第一人。当下,窑洞内欢呼如雷。
李诚中上前躬身,从张龙手中接过告身,自家再展开看了一遍,心中欢喜无限。这张委任告身与他之前出任队官、都头的告身都不相同,以前那些告身都是周知裕出镇平州时,从节度府带来的空白告身,给李诚中时填上名字,加盖兵马使衙和刺史府的告身印便完事。这张告身却正经出自卢龙节度府,由节度府郭通判亲笔所书,不仅有迁升令,还有批解词,加盖的印章也是节度府告身印。
张龙笑呵呵道:“李老弟在白狼山所立大功已报至幽州,节度府十分欣喜,已将此事传檄边关,用不了多久,李老弟大名将在整个卢龙军中传遍。据说大帅亲自详问了此战经过,并连声赞‘好’……”
李诚中嘿嘿笑着,郑而重之的将告身收起,又见张龙取过三份告身,交给李诚中:“这是老弟几位得力部下的晋升告身。”按照惯例,这些告身要由李诚中来宣读。李诚中接过来,一一当场读罢,在众军官的欢呼中,姜苗、张兴重和周砍刀三人上前接过。这三人都得到了晋升,“检校”二字去掉,成为实职都头,秩别也由仁勇副尉提升一级,改仁勇校尉,正九品上。
张龙最后又递过来厚厚一沓告身,小声道:“这些空白告身是兵马使让我转给你的,前营凡队正及以下各级军官由老弟裁夺,拟好后抄录一份,报兵马使衙和刺史府即可。”
这一刻,李诚中是真心感动了,这些空白告身意味着一件事,周知裕允许李诚中在关外自行募兵,以充前营军额不足之数,且前营一应军官的委任,通由李诚中做主,周知裕完全不予插手。这该是多大的扶持和信任?想着周知裕对自家的这番恩义,李诚中只觉无以为报。
委任宣读完毕,李诚中命令摆上席面,为张龙等押送军辎的一应军官接风,他有些惭愧道:“白狼山中野味不少,就是没酒,实在是对不住老哥了。”
张龙哈哈一笑:“某早知会有今日,故此特意带了十坛美酒,今夜与老弟一醉!”
当夜,数十位军官在窑洞中摆上酒宴,好生庆贺了一番,只可惜酒还是少了些,众人喝得不太尽兴。
第二天上午,李诚中邀请张龙等榆关而来的官兵观礼,他的练兵计划开展了十天,正是检阅的时刻。
李诚中所部三百多人,以每伙十人为一排,成横排队列,手持刀盾、木枪、弓箭等兵刃,齐步通过校场,经过检阅台时,由齐步转为正步,头部向右整齐侧转,向检阅台行注目礼,高呼“杀”声而过。这一套动作是李诚中从后世“分列式”剽窃而来,真正将这套动作传授完毕花了八天,至于让士兵练习,则仅仅两天。
在李诚中眼里,自家这些士兵的“分列式”行进太过粗陋。首先是横排不齐,要么右侧偏前,要么左侧偏前,又或者两头和中间不齐,形成或前或后的凹凸面,实在难看得紧。其次,士兵们脚步也不统一,每一排当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和别人迈出的脚步不一致。然后,在检阅台前正步行进时,许多士兵走的是顺拐,还有少数士兵一蹦一跳,便如李诚中在后世看电视时见到的某半岛北部士兵所行走的那种“鹅式”正步,而且颇得其中三味,只是看上去实在别扭到了极点;还有,士兵们喊“杀”声不齐、不亮,完全没有一点精气神……
好在各伙士兵绕场一周后还算找得到最后立正的落脚点,三十多伙士兵逐渐排成了三个都六个队的大方阵,两边则是斥候队和后勤队。
李诚中铁青着脸,他倒不是没想过这个糟糕的结果,他心里其实也做好了效果不好的准备。毕竟训练时期太短,对于这些素质极低的新兵来说,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不走散、走乱,还能完成整套规定动作,最后在检阅台前排成阵型,已经算是不错了。
若是没有张龙等一干人在检阅台上观礼,李诚中会鼓励所部士兵们再接再厉,但此刻,他觉得面子上实在过不去,便羞怒着半晌说不出话来。李诚中不发话,前营士兵们便都原地挺胸站立着,没人敢发出一点动静。只有一侧斥候队所骑的战马之中,不时传出一些“吭哧”的马匹喘息声。
前营士兵们原地站立,挺胸收腹,目视前方……这个动作被后世部队称为“站军姿”,是李诚中这些天专门训练的。每天午时,所有士兵都要训练这一科目半个时辰,谁若是稍有异动,便会立刻被揪出来,当着全军将士的面进行处罚,处罚的方式为原地卧倒,双臂支撑身体,通过手臂的屈伸来调节身体的高度,按照伙长的指令做出五十个屈伸才算完成。这一动作在后世部队中称为“俯卧撑”。
李诚中不动,前营所有将士都不敢动,就连检阅台上张龙所带的一干押运军辎的军官们也没有动。他们不是学着“站军姿”,而是被整个“分列式”震住了。
李诚中眼中错漏百出的分列式行进,在张龙等人看来,却着实是整齐严肃。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整齐的队列,从没见过如此统一的步伐,从没见过如此肃穆的站姿。这个时代的军队,虽然讲究阵型,但却没有这么训练士兵的,士兵排布阵型时讲究的是紧凑严密,注重的是令行禁止,强调的是奋勇厮杀,至于每一横排的齐整与否、前后排距离的间隔疏密、步伐的左右统一等等,都不重要,而将士兵训练得如同木桩一般的“站军姿”,更是没人去想过。
因此,张龙等人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都在琢磨,有好奇、有疑惑、有不解,甚而还有不屑。元行钦站在张龙身后,他就对此感到不屑,在他想来,这个李诚中真是辜负了好大的声名,耗费精力训练士兵做这些无用的花架子,好看倒是好看,可到了沙场上又有何用?元行钦认为,训练士兵的重点应该放在厮杀的技巧上,应当注重培养士兵的武勇精神,就算是排演阵型,也应该训练士兵按照偃月阵或者突矢阵等阵法来操演,这样方是真正的练兵方法。难道走得整齐就能吓唬住敌军?难道站得根木桩一样就能顶住敌人的刀枪箭矢?真是可笑之极!
李诚中偷偷打量了一番张龙等人的表情,尤其是元行钦微微翘起嘴角的一丝不屑被他看得十分真切,于是便更加感到没面子。忍着气,李诚中大声喝道:“解散!”便不再搭理台下列队的士兵,转过身来向张龙苦笑道:“让老哥看笑话了,训练时日尚短,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张龙是头一次见识这种训练,也不知是好是坏,他本人是拙于言辞的,便不知该如何说,就讷讷道:“还好……还好……”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还就真的不好了。他这话怎么听都像是敷衍安慰之词,李诚中以为张龙出于客气才不好指出自己队伍的不足,心中憋着的火气又盛了几分,暗暗决定回头一定要加倍操练这帮家伙,一定要弄出个让其他“兄弟部队”军官们高看一眼的分列式来!
张龙领兵返回榆关了,他们不好在白狼山多所停留,毕竟八百人就是八百张嘴,他们在这里多呆一天,白狼山中就会少一天粮食。有了来时与契丹人交锋的经验,张龙对返回的路途显得多了几分信心,此刻启程倒也不惧。
临走时,张龙问道:“认识许久,也不知老弟表字?”
李诚中挠了挠头:“老哥见笑了,目下尚无表字。”
张龙“哦”了一声,忍不住提醒道:“某以前也是没有表字的,多亏了兵马使赠某‘泉河’二字……”
李诚中一听,眼睛就亮了。他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大半年,对表字所附着的关系和意义是了解的,当下便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兵马使为我取个表字,还望老哥代为转达。”
张龙一听李诚中如此上道,心下更多了几分亲近之意,拍着胸脯做了番保证,两人才依依惜别。
五十车军辎的到来,极大缓解了白狼山军寨的物资紧缺状况,粮食储存进窑洞中,足够吃三个月,布帛也立刻下发到妇孺手中,加紧缝制过冬衣被。此外,新到的刀盾木枪和皮甲也分发军中,更换了一批不趁手的契丹马刀和马枪。
一切理顺,李诚中便开始全力操练士兵,基于自感在张龙等人身前落了面子,他这番操练便真个上了量,于是,前营士兵们终于体会到了李诚中口中所说的“魔鬼训练”到底是什么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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