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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正事都还没干哩,就先使上了这邪性!我离开这个家之前,咋跟你说的?我说,观子,我走了,上外头去挣钱,这家就只剩你一个大男娃了.你咋说来着?哥,你放心,我明白咧.
你就这么个明白劲儿?你才十七,就跟咱们那没出息的爹一样了,就跟个骚公狗似的了!
天放直想吼.他抓住支撑草垛的树杆儿,使劲晃.大半拉草垛在晃动中,不断往下坐.只要一撤去这些杆儿,草垛立马儿就会坍倒,这两个贱货就全埋在小山一般的干草里头.那倒也省事了,清净了.
家里的人闻声都跑出来.爹也走了过来.他从歪在一边的槽子车上,拣起那个女人的衣服,向他们走去.大放拦住了他.
"叫那女子走."爹低声说.
"没那么轻省."天放狠狠地盯着爹手里的衣物.
"你要冻死他们?"爹突然提高了声音,"叫那女的走."
"走?我还要叫全村的人都来看这出好戏咧!你们都不要这个家.一个鸟儿子才十七岁就学他那爹的样儿,跑糊道哩.这个家……这个家……"
"让他们穿上衣服走!"天放爹咬着牙吼道.
假如说,天放爹对发生在这个家里的一切变故,没有一点自责的心理,也决不是事实.但他总在安慰自己,多少年来自己谋求的不就是这一种没人管束的自在吗?虽然,还不尽人意,又有另一种苦涩,但是,既然到了这一步,没法再后悔,也不能再后悔.眼前只有强撑住咬紧牙关,忍过那一阵几近虚脱的战栗和昏厥.他的确再打不起那精神,重新回到种种的勾心斗角中去了.他现在只需要一点平静.谁也不来计较、打扰的平静.差不多他就要得到它了.偏偏自己的大儿子放不过他.不能说恨这个儿子.也不能说常在防备着这个儿子.更不能说已经想到要依靠这个儿子.他只希望,将来会有一天,儿子会明白今天做爹的这颗心的.但眼前,他不能忍受天放的不服."让他们走!"天放爹又吼了一声,紧攥着那些女人的衣物,双腿并拢,上身挺得笔直,两眼虎虎生光,仿佛当年在军官团受训时,习惯的那样.
天放当然不肯松手.尔后就发生了那桩谁也想不到的事.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打过任何一个人的爹,竟甩起手,抡圆了,狠狠地撂了天放一个大嘴巴.不等天放从疼痛和惊愕中醒悟,又一脚把天放端翻在地.接着,他很平静地打发走那女人,很平静地护着天观,回屋去了.紧接着,二弟二妹也都出出溜溜地回了屋.
大妹没走.她抱着惊呆了的小弟,跟娘还站在草垛一头的拴马桩跟前.
娘闻声跑出来以后,便一直站在那根拴马桩跟前.一直也没敢往前来.她知道自己往前去了,也不管用.无论是那个老的,还是那个小的,都是个强梁,都不会听她的.她知道这个家早晚要出事.她不敢让自己往下想.她甚至希望这个家出点事.她知道有这种念头,罪孽.但又驱赶不掉这个念头.自从有了这种念头,她不敢正眼看孩子们的爹.她改吃长素.她再不喝烧过的水.每天在这根拴马桩跟前滴一滴自己的血人土.她甚至把二十年前留下的两件最值钱的衣服铰碎了烧给祖宗.但这一切都没能赶走她的内疚、不安、自愧.她害怕.她觉得自己太坏.她一天天地往下瘦,变得干瘪.她祈求上苍,别让大儿子出事.当她发现,她的这个念头比起前一个恶念更加强烈时,她的心稍稍得到了些安抚.她总算又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应该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天放被打蒙了.他重重地倒在地上,脑袋撞在一根砍倒多年的杨树桩上.嗡地一声,差一点炸了开来.羞辱的泪水立即糊住了双眼.脸面上火辣辣.天空也火辣辣.耳膜上仿佛扎满了烧红的钢针.有好大一会儿,他脑子里完全空白了.他羞愧得抬不起头.他羞愧的不是挨了爹的巴掌.他羞愧的是,自己竟然无力阻止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不愿相信自己甚至都无法制止自己的抽泣.等大妹硬拖着愕愣的娘,也离开了这不洁的草垛,等场院里完全走空时,他才清醒,才觉出这个家已经完全不能指望了.他跳起来,冲上木台阶,从那檐下堆放工具的搁板上,抽出一把长柄斧子.娘一头扑过来,抱住他,叫道:"天放,天放……天放……"天放仿佛疯了似的,推开娘的抓挠,冲进了爹的屋里.
"你……你……你……"他拼着全力吼道.
爹这时脱了鞋,正盘腿坐在床上,咕噜咕噜吸他的水烟.他斜起眼,瞟了一下天放.他手心里顿觉黏潮.有一眨眼工夫,他的腿陡地麻麻地僵硬.但他没动弹.
"你给我躲开!"天放一面喊,一面就朝床头砍去.天放爹刷白了脸,身不由己地蹦下床.但他没往外躲,只是稍稍后退了两步,把身子贴紧了那张供放香烛神位的长案,双手在身后架住案边.掉在地上的水烟壶,听凭焦黄的烟水汩汩地从铜烟嘴里泄出.
木床垮了.黄白的木屑木片四下飞散.天放哭着喊着:"你是我爹……你是我爹……你是我爹……"
他终于使尽了力气,终于被满地的碎片碎块绊倒,终于再带不住那舞动的斧子,锋快的斧刃终于从砍得狼狈不堪的床架上滑过,楔进天放自己的小腿肚里.他终于跪了下去,终于看见流出的仍然是自己身上的血.像牛血那么黑.像骆驼血那么稠.像卿筒里喷射出的那么有力.他抱住腿,慢慢弯下腰去.
哦,是你生下了我……是你……
没错.
还要说个啥呢?
李窝铺漫漫子沟白沙沙走,
白沙沙细份子上坝头;
不较之七梁八墒九斤九,
怎见俄(我)婆姨上羞楼.
李窝铺漫漫子沟白沙沙走,
白沙沙平川望不到头;
不较之石大个磨盘咬磨轴,
只盼那小阁妆奋彩绸新席于枣木嵌炕首,
那咦喂子丢咪喂咦子丢……
第二章联队部
老满堡联队的参谋长已不止一次过了半夜之后,还来新任指挥长朱贵铃府上打扰.自然是有事,但也不都是十万火急,非得深夜赶办的.想来,他就来.参谋长是个夜猫子.朱贵针已经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半开玩笑地、但十分明确地向这位参谋长仁兄表示过,自己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尤其晚上这段时间,大脑格外需要安静.不是上峰急令,非关下属人命,黑了天以后,就别再来叫门.在阿达克库都克,在老满堡城,白天总是很长很长的嘛.有什么事,不能放到白天来办呢?但这位前辈却依然故我,想来就来,眼当眼当地赶着他那辆什么时候都保养得金光锃亮的轻便铁壳子马车,不知啥叫收敛.朱贵铃明白,这个该死的"老兵痞子",压根儿就没把他这个年轻的指挥长放在眼里.他恨得不能自已,但一时半会儿还不便发作.
参谋长本该使用电话.但老满堡联队所有这些"该死"的"老兵痞子",偏偏都还有这么个怪癖,不爱摆弄那玩意儿.他们喜欢往一块儿聚,喜欢说在当面.有事没事,都喜欢互相串来串去,从这个支队到那个支队,从那个支队到这个支队.或者逛到联队部来.联队部大院里你常能见到这些成群结队的老兵,围着一辆辆卸了套的大车排子,摆方甩牌,蹭痒,谈女人……这在他们中间,有个说法,叫"放号".或者,一溜十来个人二十来人,沿墙根一蹲,蹲着,各人把自己的烟袋往身前的地上一顺.每个人都挨着个儿地把别人的烟抽一个过.当然也可以只抽三五个人的,只抽许多日子没见面的伙计的……这就由你自个儿了.抽一个,议论两句烟叶的优劣.再抽下一个.大多是自言自语.也有只抽不吱声的.都抽过了,再晒会儿太阳,拍拍屁股,走人.全随你.这在他们,叫"放烟号".是这帮老兵最爱干、也最常于的一档子事.他们觉得,省联防总部那几位从日本士官学校留学回来的家伙,之所以要给下边的联队装电话,就是不想让这帮老兵经常见面.怕他们常聚常串.他们就是不愿意隔得老远地说话.有啥事,宁愿在马背上颠几十里,也要赶到一块儿当面说,说完了再热闹一通.当然,电话对他们也不是一点都派不上用处.过了不久,许多老兵便发现,用它跟总机房那一茬又一茬老在换的女话务兵吊膀子,还是十分有趣和方便的.虽然隔得老远,只能听听声音,也算过个瘾头.不过,在她们身上动真格儿的,还不是这些在下边当差的老兵.轮不上哩.真把这档事办了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这位干瘦干瘦而又早做过了五十大寿的参谋长.他直接管着通讯科.
今天跟往常不一样.好像真有急事.
"么东捌哨位得到报告,在离堡子西南三十公里处的那段大裂谷里,发现二十二特勤分队."参谋长开门见山.经常熬夜的他,不仅眼窝下常有一圈青晕,整个跟板凳条一样窄长的脸面上都隐隐透着一股黑气.他平日稀松,随和,谁都能跟他打哈哈;特别是跟那些老兵的关系,更显得没大没小.叫人初一看,准认定他是个挺没主意的糟老头,就缺一个酒糟鼻.但一到事头上,你再瞧吧,他立马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马靴擦得锃亮通明.说话行事完全条令化.而且跟板上钉钉子一样,干脆利落决绝,再没一丁点儿冗废之处.这时,谁要再跟他打哈哈、讨价还价,就自认倒霉吧.关键时刻,你冲不上、顶不住、守不了、办不好,还想跟他论个理、摆个情况,那就趁早滚蛋;撤了你,算是便宜你的.捆起来,吊你三天三宿,或者干脆叫人拉出去,枪崩了你.他不是没枪崩过人.
"二十二特勤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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