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说:泥日作者:陆天明字数:4640更新时间 : 2017-07-30 18:1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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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时,恐怕一百个保镖也不管用.
  没人会想到有人敢在这座桥上做手脚.因为桥离白家湾太近,只有半里来地.
  没人会听到锯桩的声音,因为桥离白家湾又太远,毕竟还有半里多地.
  就要钻它这个又近又远的空子.
  楔进去.
  锯完最后一根桥桩,四周围一片寂静.天色还不亮.白家湾里也没狗叫.一个个烂泥坑好像全灌满了胶油.散放的牛群在慢慢嚼着带露水的草.宅后的高树和远处的矮山都同样地黑.有人去豆腐坊点灯.有人从榨油坊里出来撒尿.
  肖天放收起手锯.擦擦汗.燃着一支烟.涌出的口水立马儿把多半支烟塌透.他觉得浑身酸软,连连咂巴了几大口,才稍稍觉得松缓了些.第一次杀人,还是有些紧张.他不时回头看着被自己锯断的桩茬,总觉得还有地方不妥当.他不时看看正被微明的晨曦逐渐衬出更多的轮廓线、越发显示许多灰白色块来的白家湾.他的手发麻发胀,身子沉重得像一堆融化了的酥油,或者像一麻袋经了雨的羊毛.他从桥架上往下爬.桥桩有十来米高.爬到河滩上,风更冷更潮更厉.让风一激,他才想起,装手锯的那个军用背囊还挂在桥面下的架上.他一惊,军用背囊和手锯把上都烙有编号,能查到作案的人是谁.必须取回背囊.但这时,他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了.腿上的伤口再一次涌出一股股带脓的鲜血.他试着往上爬,爬到四五米高处,便再没那力气去够更高一点的桥架和木梁了.他又试着从桥面上往下翻,这样也许要省力得多.但没等他接近桥面,白家湾里出来巡夜的,己结伴走上了桥面.他只得缩回到桥下的荆槐丛里去.浑身打颤.巡夜的老在桥面上不走.天色越来越亮.再过一会儿,给白家湾送牛奶的毛驴车就要过来了.尔后是送柴火的、送蔬菜的,尔后白家湾往工程所送豆腐、豆芽的车也要过来了……一直到断了桩脚的桥面被那沉重的铁壳马车压塌,他再没机会取回背囊了.他要跟白家兄弟一起完蛋.这时,他真想冲出去,告诉那些巡夜的,桥下面发生了些什么.他干吗要跟白家兄弟一起完蛋?一切的一切,还仅仅是个开始……他咽了一口唾沫.他忽然感到无比的委屈.没有人为他着想.滚烫的骆驼油……锋快的斧刃……发霉的护窗棂……即便是参谋长,当他掏出手枪拍在桌子上的时候,他想到过我二十岁刚出了点儿头吗?还有那些在马克辛水冷式重机枪扫射下痉挛地抽搐着倒下的老兵.是的,纵有一千条一万条射杀他们的理由,但有一条是替他们本身想一想的吗?从哈捷拉吉里村跑回联队后,天放原以为朱指挥长总要找他问一问回家探望的情况.因为这件事毕竟是由指挥长提议做的.他还寄希望于指挥长的关心,把父亲的底细弄清,或者把家搬到老满堡来.但指挥长好像完全把这件事忘了.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第十次第一百次……他压根不问这件事.只是有一次,指挥长来看马场里进的两匹顿河种的公马,见到带新兵在打扫马厩的肖天放,忽然问了一句:"前一段,怎么老没见你啊?"肖天放忙答道:"我回哈捷拉吉里探家去了."指挥长笑着点点头,鼓励地笑笑:"探家好.有时是得探探家……"接着就跟两位新来的驯马师,谈论那两匹马的事了.一直到要回联队部了,上了马车,盖上护腿的毛毯,摘下抚摸马时戴的细白纱手套,看见勤务兵来关车厢门时,才好像又突然想起一点什么,对勤务兵说了声:"等一等……"重新探出半截身子去,迎着掠过马场的凉风和细雨,叫住肖天放,问:"你父亲怎么样?""还行……""哦,真不容易……下一回探家,替我问他好."车厢门关上了.马车辘辘地在风雨里远去,并且在湿润的草泥地上留下两条常常是不等距的车辙,留下一片怅恫给了还在期望着什么的肖天放.
  我把这一切都当了真.我真的去砍.真的去吼.真的去阻拦.真的去跺脚.真的扭动.真的奔跑.但他们又有多少真的在对待我?
  他忽然不想去取那手锯和军用背囊了.
  他忽然想跟自己开个玩笑.
  他忽然想做一件跟自己过不去的事.他还从来没敢做一件跟自己过不去的事,从来没有大声在人前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就这么干了,看你能把我咋样!"他总是小心勤谨.他总是辛苦自己.他从来没玩过任何恶作剧.今天偏要做一做……他热血沸腾、疲惫已极.他就这样空手离开了潮湿的荆槐丛;跳上马背,向新兵营营地跑去,身上却像发着黄热病似的,格格打颤.
  第四章女相公
  北宋淳化三年,翰林侍书蒋梁公奉旨撰刻《五源志》载:"坝上五源,旧名苏沙,沿沙浦而成市;后因五河新出,故而易名.邑城在县境东偏,周围仅及三里有半.分东西南北四门,以鼓楼为正中.纵横两大街衡贯之.东南二门濒海.商铺一百八十余家.集市早晚两次.物产以棉花、布匹为大宗.菜蔬亦多,逐日贩卖邻境.凡花、布店贾,则多为苏门所创……"一直到当代,当年苏家的老堂屋,现在县工商联旧址,那当院两根将被白蚁蛀空的朱漆大堂柱上,仍依稀保留着一副对联,还是苏门曾太祖的亲笔:水清嚁月胜事无边千盏明灯跃五源池小容天太平有象万家管弦乐三界给"三里有半"的城池,缀以"千盏""万家"之胜景,应该说是夸张而又夸张.但是到日本人进占五源城,拆东校场中学的房舍,建起一式的油毛毡盖顶、沥青涂墙的日本兵营时为止,五源城的确已不止"千盏""万家"了.五河中准一的一条穿城而过的小五河,两岸,仅临河而起的染布作坊,就不止百余家.漂布的女子,光着两根粗壮的小腿,站在那远远伸向河面的踏脚板上.桃花汛水陡然发起,从上游浑浑浊浊地打着旋涌来,堤岸便大片坍落,淹了那窄长的踏脚板和踏脚板上肥厚的光脚.在那些日子里,河面上,除了哇哇尖叫的水鸟,别的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两岸也都显得单调乏味了.各染布作坊都有几个晾晒坯布的木板晒台.它们都高出屋顶许多.窄而陡的木扶梯往上走.钉起一圈半人高的栏杆.以往,白白长长的坯布一溜接一溜地晾成十里长棚.难得有几个缺口.到这时,就只剩秃秃的晾架,在大风里嘎吱嘎吱作响.
  教堂的门不肯开.雨点在散发着桐油气味的伞面上敲打.隔着橡胶套鞋,也能觉出教堂门前那水泥地的冰凉和潮湿.苏可没法忘记这一个浑厚沉重寒冷和黏稠的夜晚,没法忘记教堂后院那几株高大的玉兰树在这风雨夜里的摇晃.
  林德在门后边站着.
  这一点,她清清楚楚地觉察出来了.
  她叫他.轻轻地但却是坚决地叫他.她要他开门.她要他听她说句话.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灼热地渴望过一个男人.'他在他家的客厅里教她弹风琴时,她就料想到会这样灼热起来.她嘲笑他那身神甫的长袍.他却温和恬静地笑着.他有很多次坐在她抱边上,帮她去踩琴下带动风箱的踏板.她故意挨着他,甚至用脚尖紧紧抵着他的脚.他总是略略红起脸,不嗔不怒,甚至连脚都不挪开,照旧温和地教导:"切分音……切分音……再来个切分音……"
  "林德,我只说一句话……你开开门……"
  没有回答.只有喘息.
  "你再不开门,我放火烧你的教堂了!"
  没有回答.只有喘息.
  "我只说一句话.明天你别走.你把竹家渡和桃浦那两间肺病疗养所交给别人去办.你得留在五源.别离开我……你听到没有……"
  没有回答.只有喘息.
  "既然没这个胆量,你干吗要一直那么样地接近我?"她近乎咬牙切齿了.
  这一回,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喘息了.
  她不再说话.她紧紧地抱住伞,把她那长得有点像小生演员的长方脸贴住光滑的湘妃竹伞柄.只有挨近了看,才能看出,她的脸上还长着不少颜色很淡的雀斑.因为冷,她把两只手交叉起来插在两边的腋窝里.因为失望、羞愧和对即将失去的向往的恨,她几乎要被无法迸涌的泪水窒息了.
  第二天,她看到他上了轮船.从她家二楼的阳台上,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轮船码头.衷济会的那些医士、修女和教堂里的助祭、副助祭.襄礼员、诵经士都去送他.还围着许多善男信女.他在码头上曾几次回头来张望苏家这个林木葱郁.又可俯瞰全城的院子.他太熟悉这个完全用红砖砌就的欧式小楼了.他想他一定能在那用白釉砖砌出圣十字图饰的二楼大阳台上找到他期盼中的倩影.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人.男人.二楼阳台通着她的房间,此时此刻怎么会有这么个男人'!历来高傲的她,怎么可能只隔了一夜,就会把一个陌生男人引到自己房间里去了?还让他公然地站在阳台上,以示报复?林德脸色苍白了.心里一阵阵地揪着疼.
  没有什么男人.其实就是苏可本人,只不过她改换了男人的装束.她历来喜好这种"先生""相公"的装束.她的衣柜里早备有几套男式的衣装鞋帽.她常在自己屋里,关紧门窗,拉严窗帘,装扮成男人,对着大玻璃镜,做各种英武的动作,或者狠狠地发一通脾气,狠狠地骂一通平日不敢骂但又想骂的人,堵着门,低声说几句平日想说但又不敢说的脏话.城里$瞰局有个新来的女练习生,5剿舛?br>征订报章杂志,常给她送"留局待领"的各种邮件,也常向她借各种医学书籍.女练习生一心想当个妇科大夫,却只能当个邮政局练习生.女练习生长得特别细巧.总是那么羞怯.她常把她叫到楼上,关起门来,改扮成男人给她看.她常常留她过夜,很亲热地搂着她,惊喜地打量她完全跟个小孩似的身材和那一点点大的乳房.她打开自己的梳妆盒和衣柜,对她说:"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她摇摇头.她说:"你嫁给我吧."她却笑了,还说:"有本事,你就娶吧."后来女练习生让她父亲领回去,嫁给本镇屠宰场的一个老板.老板前妻生的儿子比她还大了三岁.临启程的前一夜,女练习生在她怀里哭了整一夜.
  昨天从教堂回来,她就换上了这一身相公的装束.栗色绸长衫,厚底靴.还改梳了背头.公开这样外出.只差左手托鸟笼,右手搓一对铁核桃了.她叫全家吃惊.更叫为人内向的大哥吃惊.大哥活着,似乎只是为了维持这一片祖业.她不同,她活着,似乎就是为了要叫所有的人晓得,她没白来这世界上走一趟.她不想自走这一趟,她也有条件不白走这一趟.她接管了父亲临死前在遗嘱里写定了给她的两家药铺、两个诊所.没几天,她又兼上了衷济会育婴堂的司库,兼上了四乡赈粥馆的专事.越来越好交往.越发地快人快语.她在县城里上堂河小学边上开了个小小的西医诊所.隔三差五亲自动手免费给小学的教员、学生和附近船码头上扛活儿的缝穷的男人女人做点小小不言的手术,开点花费不大的药方,过一过当大夫的瘾.她毕业自州府医专,在学校里并不是个好学的学生,但这时却染上了当大夫的瘾头,于是很快在城里出了名,真可以说"未曾开口齿生香,一边拱手春自来".
  有一天晚上,大哥找她,还把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辈找来了.苏家是五源城里最早的一批天主教徒.但那一段日子里,苏可却再不去教堂做弥撒,撤回了她对教会办的各种慈善事业的赞助,甚至辞去了育婴堂司库的职务,反而在自己卧室里迎来了女形的观世音菩萨,在一道黄缎子素锦帘子后面,建起一个精美小巧的佛堂.但她又从不念经拜仟,偏偏在菩萨面前供奉着一双那位小练习生穿过的小鞋.
  大哥隐隐知道她和林德神甫之间的那一点点瓜葛.他似乎能猜到她发下狠心来折磨自己和折磨家里人的根本原因.他怕她无边无际地任性.他怕她糟踏了接管过去的那点祖业.
  父亲在遗嘱里曾写明,她接管那点祖业后,一年之内,必须成家.三年内必须生子.生男孩,得姓苏.假如做不到这些,交给她的那些祖业得由大哥代管.假如婚后只生女孩,也得交回三分之二的祖业.
  大哥想给她找个丈夫来约束她.
  "找个男人,好."她笑笑.
  "你也到成家的时候了."一位长辈小心翼翼地把几个备选男士的名帖递给她.
  她翻了翻,扔在一边.
  她说:"祖宗没说我必须嫁一个你们给找的男人,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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