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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还要我派人用八抬大轿来请你?"
"指挥长要这么说,还不如先给我一刀."
'你听说过我那位在兰州行营当侍从主任的祖父吗?"
"听说过."
"我祖父喜欢用能干的人.他看中了一个人,死活也要把他弄到手.假如这个人死活都不肯替他干,那么,他就死活也要想办法毁了这个人,因为他讨厌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朱贵铃猝然停住,打量了一下怔怔地在听着的肖天放,尔后故意很平静地说:"你知道,很多人说,我现在越来越像我那故去太早的祖父了……"
"那就请指挥长毁了我吧.我的确没脸再在弟兄们中间活下去了……"
"混蛋!"朱贵铃终于耐不住了,大声喊叫起来.他没想到这根"棍子"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冲到他面前叫道:"混账东西,抬起头!站直了!知道什么叫立正吗?收腹.挺胸.挺胸!王八蛋……"
这时的朱贵铃,心里特别难受.这是他历来的一个怪毛病.当他突然面临一个必须解释清楚但自己却偏偏又无法解释的难题时,脖梗儿右边那根筋就会陡然地僵直起来,胀胀地收缩,死死地吊住脑袋,向一边歪斜.他揉搓那根变得粗硬火爆的筋,用力地朝圈椅的生铁底座踢去.当然这种发作,是在打发走了肖天放之后进行的.他记得清清楚楚,这种病的第一次发作,还在他十一岁那年.当时祖父把他送到长沙市郊一所只收军人子弟的寄宿学校去住读.学校在半山腰上,跟邻近的小镇还间隔着一条土红色的河.这在当地,习惯称之为"江".
学校的前身是曾国藩湘军的一个兵营.再之前,据说是禅宗五家里最早的一支伪仰宗法嗣芭蕉慧清的弟子化缘所得盖起来的一座大庙.庙盖得宏大,连同殿堂经楼和大小和尚住的大小房舍,有一百九十九间半.后来曾国藩又加盖了一百九十九间半.一这些年倒塌焚烧,毁了一百九十九间半,剩下的,还是原先的一百九十九间半.朱贵铃住读的那个学校,占了它的一多半.另有一些房舍,做了个盲聋哑学校.朱贵铃入学初,胆子很小,甚至都不敢接近这些盲童和聋哑孩子.后来觉得他们或者看不见,或者听不见说不出,头脑十分简单,就觉得可笑好玩,胆子也大起来,他开始作弄他们.有一次,一个新人学的盲童要上厕所,问了朱贵铃.朱贵钟就把他领到女厕所去了.自己却躲在外头一棵古银杏树的后边,等着好戏看.他知道女厕所里有人,他以为她们会打那盲童一顿.她们的年龄和身材都比这个盲童大得多.他看见她们红着脸,慌慌跑出,过一会儿又去把盲童从女厕所领到外头男厕所的方位.那盲童并没有马上进厕所,他抬起苍白的脸盘,好像是在听那两个女生离去的脚步声,又好像在寻找戏弄他的朱贵铃.脸上的表情绝不只是用愧懑、懊恼、自卑、困惑、怯懦……中哪一个词便能穷尽描述.朱贵铃发现他的神情中自有明眼聪耳人所不能明白的微妙细奥的东西.这是一个他无法进入的天地.他越想进入,越进入不了,心里就越难受.于是他常常去躲在慧清和尚留下的千年七叶按巨树后头或者那一排修剪成圆球状的黄杨木丛后头,窥测那些盲童和聋哑孩子.心里非常地恨,恨到脖梗儿右边的筋粗暴地抽搐.从那以后,他再没戏弄过任何一个盲人或聋哑人.
肖天放一走,二小赶紧拿了拂帚来收拾屋子.紧要的是赶紧打开窗户和阳台门,换一换屋里的空气.把所有被那些军佐摸过的门把,细细用酒精棉擦过.把被他们喷射大蒜臭、烟油臭、牙垢臭、羊膻臭的嘴沾染过的茶杯统统用开水煮个三过.同时还要换掉被他们坐过的椅垫.朱先生无法忍受这些人可能会留下的任何一点汗渍味儿.特别是他们常年骑马,身上总有一股无法清除的马的臭味儿.许多条肮脏的被褥一起晒出来.军官食堂里荤油煎炒.修鞋铺里旧鞋破靴堆积如山.士兵澡塘子里泛着黄沫.屠宰场带着粪便的血水.肆意的哈欠和骤然从大黄板牙缝里射出的喷嚏.有时,他要她点燃一小束薰衣草来驱赶这些他无法忍受的气味.假如连薰衣草都驱赶不了,他就会让二小坐在自己身边.他叫她把总是洗得于干净净的长发散开,解开领口,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他喜欢她温热而清净的体息.
但今天却奇怪了.他没让二小在工作间里逗留,没要她点燃薰衣草,还让她马上走开.他关上门,关上窗户,细细地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嗅闻.他早就发现,这个长相粗陋的小个子军佐,每次到这儿来,都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体息.这里边,没有一点让他讨厌的气味,甚至相反地却能嗅出芦根的那种清香和湖水的那种阴凉.他真是不敢相信.
第二天,他又第四次把肖天放找到家里来.根本不谈任命的事.他只是为了要证实这个矮壮而固执的年轻人身上天生带着一股遥远的清新.他要他出汗、紧张,不知所措,窘迫异常.他连珠炮地发问,搬出五万分之一的作战地图.在他面前用英语说话,使用雅利安人的俚语.讲孟买街头的小铺,讲在布拉马普特拉河上的旅行.讲锡克教人的强悍,讲他们头上包着的那一大蛇猩红色的布巾.讲那黑皮肤的白种女人,她们的早婚,她们的眉心痣,她们飘逸的莎丽,她们和他们对牛的崇拜……
肖天放果然非常紧张,一身一身地连着出汗.他非常想听.他甚至拿潮湿发黏的手去抓摸高背餐椅两旁光滑的木扶手.最后证实,这年轻人在屋里留下的气息,的确酷似阿伦古湖畔的芦根和芦根上所连带的淤泥,也像一艘经久搁浅在沼泽地里的独木小船和船底上长着的青苔湖草.
朱贵铃不再向他提任命的事.
肖天放也不那么紧张了.
后来,他又找他谈了几次.朱贵铃心里觉得很痛快.很久很久以来,他还没遇到过一个人,愿意这样真心倾听他讲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早就想对别人讲讲自己.每次这样讲一遍,他心里就特别痛快.他甚至向他谈自家兄弟,讲铁路,讲老满堡,讲女人.肖天放开始只敢听,不敢问.后来也敢问了.但只要一涉及老满堡眼前的事,他就闭上了嘴.他非常喜欢听朱贵铃分析这些眼前正在发生的事,但他不敢发问.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在听完以后,离开这幢小楼以前,到厨房里,到后院里,再去帮指挥长的那位干干净净的女佣做一点什么.他也的确这么去做了.他帮她重砌炉灶,让煤火在炉膛里呼呼作响.他帮她淘尽井底的淤泥,让井水重新泛出青蛙脊背上才会有的那种明光.他帮她重栽晾衣服木杆儿,搭上十斤重的被褥,它们都不晃一晃.拉牵的牛牛车,一经他的手,轱辘里就不会再发出能把人牙根都酸倒的那种吱嘎声.没过了多久,朱贵铃一家人——除了那两个孩子,几乎都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不大爱说话、却又实打实的年轻军住了.
到这一年槐花一串串都谢尽了的时候,肖天放带着护卫支队那三百来号人,随着浩浩荡荡的筑路工程大队,已经把铁路修到索伯县县城边上了.铁路将从县城外三里多路的那面大坡上通过.带烟囱的守车、大平板的压道车、双层的食宿车,还有堆积如山的枕木、砂石料、鳞次栉比的工棚和高耸在这一切之上的木结构瞭望塔,再加上从各处像蛆虫一样围拢来的小商小贩杂耍艺人算命瞎子练拳脚卖膏药的江湖骗子和代为浆洗缝补连带卖身的古南区无业女游民服务队嗑着大把的黑瓜子儿践着鞋皮半敞着襟怀嘻嘻哈哈在工棚里直进直出.那儿已经结集成一片不大不小的闹市了.
天放自己也说不清,最后是怎么接受了这个任命的.他还是想于点啥.朱贵铃书房里有几本写铁路的书.他借来读了.他识的字不多,只能半猜半会意,但他还是一本本地读下来了.特别是那本讲美国西部当年修那条通往波特兰和温哥华的铁路的书.同样的工棚,越发地荒芜、寒冷,倒转过来的炎热、瘟疫.他喜欢书里的插图.那些圆圆脸厚嘴唇的黑女人,她们脸上奇怪的表情.那些奇怪的房顶和庄园、大树.他还知道了一个叫"盐湖城"的地方.他奇怪那些黑白线条,细密和精确.还有些木壳鞋和细瘦的绅士腿.粗大的雪茄烟.啤酒杯.
那一段,因为只是待命,所以清闲.他不愿去老满堡城里逛.联队里的老兵们常去那儿逛,他仍然怕见他们.有愧.他常常觉得无处可去,他也想到女人.有一回,大妹从哈捷拉吉里村来看他,他坐在一旁,看她做晚饭.这一段,她常来.爹叫她来的.爹听说了这儿发生的事,但没说什么,只是让大妹常来看望天放,伺候他一段.爹对天放的态度有变化.这是全家人都感觉得到的.
大妹不去河滩头拾柴火和挖野菜时,总光着脚.河滩里,长着不少鸦葱猪蒿和铁边菜.大妹把她那双青布面鞋挂在向阳的那一面墙上.晒晒鞋底,这样鞋底不容易烂.做一双鞋不容易.他看到她的脚背同样丰厚,大脚趾圆活有力地叉开,另外四个脚趾,很有趣地长得一般大小,一并齐地像四个虎头虎脑的嘎娃那样鲜活.他喜欢看她干活.她喜欢用手背擦汗,她从来不嚷腰酸.撅着的后身总是圆圆实实.被汗溻透了的青布单褂,整个儿都贴紧了也同样是圆圆实实的胸部.汗迹明白地显示出里边那两蛇圆的乳峰,也能从没系上扣的领口里,看到软坨坨的晃动.他浑身痉挛,忙掉过脸去,骂自己,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啥.他总觉得没着没落.他总想往人多的地方去.有一回他跟直属队的人去汪得儿大山里伐树.山下的小河就是国境线.他跟他们一起去了河那边的小酒店.用木做的大杯子喝噶瓦斯,用玻璃杯喝伏特加.那到处是酸黄瓜和莫合烟气味的低矮的店堂.那被熏黑了的圣像和大屁股的吉尔吉斯女人.那棉布的大花连衣裙.那肥腻的白里透红的多毛的胳膊.他没有勇气像伙伴们那样,把钞票或银元塞进她们宽大的领口里,尔后趁机乱摸.当她们中的一位嬉笑着跌坐到他腿上来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阵厌恶和战栗.他闻到她们头发上的汗臭.上嘴唇上的毛发黑浓得像男人的胡须.烈酒和劣质烟叶.他觉得她们根本不是女人.
后来,他就常到索伯县城去,把马拴在达吾提家的院子里.达吾提是个双腿从膝盖以下都被截掉的残疾人.随便给点茶叶或方糖,他就能替你把马给喂了、饮了.他还是个好铁匠.
天放去找一个披着黑色布篷的女人.没过多久,她成了他的妻子.过了这么些年,肖天放都想不起来当初是为了什么才想到要去找她的.但是他记得,正是因为她,他才下决心重新振作,接受了护卫支队的支队长的任命.
过街楼后的黑场院.过街楼低矮的天棚下堆放着许多又粗又短的寿木.他还记得一个窗户.窗户纸上的一个蓝蝴蝶.他记得她的黑布篷从头上裹下来,平时只露出大半个脸.那是张圆圆的温和的平静的脸,还露出两只圆滚滚的小手.
他走过许多星夜.长桥.没有水又有水.并不是每一条干河滩都跟枯树一样.那许多根戳在矮土房后身的杨树桩也一样硬撅.
他记不清究竟哪间房是属于她的了.也许整个院子都是她的,也许她只是这个又窄又长的大院子里许多个房客中的一个.到处是泥坑水坑.不少人到这院里来,只是为了找她.她会看手相.她摸你的后脑勺,预言你的死期.她摸你的眉棱骨、颧骨、下巴,摸你十根手指的每一节关节,再看手纹.她也陪人打牌.打牌时穿一件圆领的蓝布单褂,很圆的一截手腕露在不够长的两段袖口外.她不戴耳环,天放甚至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她的耳朵.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完全顾不到看她的耳朵,等到想起这一点时,她却又失踪了,想瞧也瞧不见了.
她住着一个单间.屋里有三面很旧的长方形镜子.镜面上现出不少斑痕.她让那些找她来看相的人坐在炕沿上.她离他们远远的,而且用柔软而浑圆的脊背对着他们.她只从那三面镜子里掂量这些人.她也常常叫天放这么坐着,让她从镜子里细琢磨.她久久地瞟瞥,却什么也不说.有时半夜里醒来,也看见她像蛇一样昂着头,亮亮地瞪大了双眼,在琢磨镜子里的天放.眼圈红红的.
她比天放大五六岁.
头一回进她的屋,他就觉得她一点不陌生.他脱了鞋,盘腿坐在她那炕沿上.只觉得屁股底下炕沿木滑溜生硬.原先炕沿木上那些回凹凸凸的结疤眼儿,全给来来往往的人蹭光溜了.
他觉得不仅早就见过她,而且早就听到过她说话的声音.他曾经在她那窄长得简直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的院子外边徘徊过大半夜,拼命回想究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她的声音.拼命地要自己回答,为什么一见她就好像是多少年前就相好的一个老熟人.他没法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长到这么大,除了家里的女人和庆官儿那位三姨太,他的确再没接近过任何一个女人.但她的声音,他却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太像那经常在冥冥中跟着他的声音了.他冲进她院子,拼命擂响她的门.他告诉她,他想起来了.他问她,相信不相信.她不说话,只是用黑布篷紧紧地裹着刚从热被窝里坐起来的身子,并且在惊骇中一阵阵颤抖.
"告诉我,那是你的声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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