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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天放不知怎么解释才能让指挥长明白自己的心迹.
"你不能对我说?"对方一句进逼一句.
"不……不是的……"
"那么……我这两个孩子肯定没救了?……"
朱贵铃忽然呜呜地抽泣起来,完全不能自制.
肖天放见指挥长突然失态,心里一酸,眼眶湿热,忙低下头去,不敢、也不忍心再去看对方.
他想帮朱贵铃的忙.他不愿看到朱贵针和白氏兄弟垮台.这一段,他深深地觉得,朱贵针和白氏兄弟跟他过去所知道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他们带给他的激奋,是那种力求充实自信的洒脱.后来他曾去过白家湾,他看见在白家大堂正中墙上挂着一个比圆桌面还要大的牛牛车本轮.没有人见过比这个更大的木轮,也没有人见过比这更古旧的木轮.当年白氏兄弟四处流浪,一个蒙古人的勒勒车队收留了他俩.到黄河边,他俩都病了,几乎死去.他们不愿死.他俩躺在牛牛车上,哭着对天发誓,有朝一日,他们能发,他俩一定给这"牛牛车""塑金身,立香火"."金身"是没塑,他俩却在自己四进四跨的大院中堂正墙上,供起了这样一个牛牛车木轮.十六根粗壮的木条支张着由八块沙枣木拼接成的木轮箍.每块轮箍由三层木板钉成.每层板有一寸厚.钉这些板的铆钉都有拳头大小.为什么要用八块轮箍接成一个混沌正圆?这应着八卦的乾巽坎良坤震离兑.八块箍板每块都有两根木辐条支张着,也应合八卦的一极两仪之本意.每块箍板偏偏要三层钉合,是符天地人三才之势.而它开裂的木纹、残缺的接孔、磨损的轴头、灰黯变色的面容、庞大沉重的质地,使肖天放确信它所包含的正是整个古老的阿达克库都克荒原所曾有过的.无数次在它来说已成了以往的纵横交错和碾压啃咬,正昭示着他自己的今日和将来.
他总被它填满.
面对它,哭不出笑不出.他真想长跪在它面前.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个古老的轮上的一根辐条,一个铆钉,一块板,一段已经造就但还在继续延伸的辙沟……
白氏兄弟能做到的,他按说也应能做到.
他打心底里愿意替他们——自然包括了朱贵铃,做事.
但是,今天这件事,即便对于他,也绝非轻而易举.
作为九个持有兽形力巴的"团首"中的一个,他本应事先得知他们这个向朱贵铃实施报复的行动计划,但他们没告诉他.他已经失去了一部分力巴团弟兄的信任,而且这必然是得到其他几位"团首"的默允的.他们绕过了他,撇开了他.当然不会根据他的意旨,中止这个报复计划.
但事情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一步.还有最后的一手可做.不过,做这一手,结果到底会怎么样,他自己也把握不住.从来就十分自信的他,想到这里,竞禁不住微微哆嗦起来.但他还是答应了朱贵铃,拼全力去试一试.他觉得自己应该为朱指挥长出点血了.这是他的一个秉性.谁待他好,他总想着要为这个人出点血.过去在参谋长身边,也是这样.他还常常为自己敢于这么做,而隐隐激动.渴望冒险的天性,这一刻,又在他血管里隆隆作响了.
回到护卫支队驻地,他叫勤务兵切了两斤肉,烫了两壶酒,又烧了一锅花淑水,吃了喝了,舒舒服服地泡过洗过,睡到半夜,起来套了辆轻便马车,孤身一人出了堡子.现在,他要按"力巴团"最古旧最神圣的一个规定,去完成一套程序.不只是像他这样一个握有兽形力巴的团首,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力巴团"成员,但凡能咬住牙,经受了所规定的一切,便能向全力巴团发出一道命令.可以命令全力巴团的人为他去办一件事.全力巴团的人都必须为这个人办到、办好这件事.这套规定的程序,虽然没有藏传佛教的"默朗钦波"和"默朗道嘉"那样繁复盛大,但却同样的严谨.它近似道教的"盟威"和"授符",但又比它们残酷和严厉得多.当你找到一个"团首"后,得马上把你自己的那根"力巴"交出来.然后退出六十步,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向着阿伦古湖的方向跪下,深深地弯下腰,前额着地,伸出双手,手心向上,手放在头前的地面上,做出接受一"天启"的姿势.你来"授符".但力巴神相信不相信你的诚意,愿不愿意接受你的"符",他还得对你的诚意进行检验.力巴神的替身,那个"团首",便会用使你最难以忍受的方式折磨你.按"力巴团"的规定,不得使用刀枪棍棒,但可以使用火和沸油.他们一般都爱用铁钉,把它夹在拳头缝里,向你额头、脸颊和脊背上砸来.当他认为你确有诚意时,他才会向你双膝跪下,奉还你的兽形力巴,听取你的旨意.他就会向他所管辖的那一部分力巴团成员,发布你所要发布的命令."力巴团"的人都开玩笑说,这是跟阎罗天子买赎罪券.应该说,假如几位团首真跟你较上劲,没有谁能过得了这几关活下来的.他们不会让谁轻易地向全力巴团发号施令.所以,自有"力巴团"来,没有敢轻易去"买"这张"赎罪券".除了这样的事,比如老兵家死了人,遭了灾,让人暗算了,急需力巴团声援、资助……类似这样的情况,团首们便只是象征性地碰你一下,让你过关,他还会帮你准备更健壮的马匹,尽快找到下一位团首.但这一回,肖天放知道,这七位团首决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还没这样跟他们较量过.
他愿意试一试.
他相信自己命大.
五天.到第五天头上,他在最边远的一个堡子里,找到了最后一位手持兽形力巴的弟兄.当他最后收回自己那根蛇形力巴时,他已经再没有力气爬上马车了.他的左胳膊已经被打断.下巴被打碎.右眼泡肿得跟个大核桃似的.被踢断的肋骨扎进肺叶里,使他无法出力呼吸,得到此刻急需的氧气.两腿被带铁钉的马靴踩得稀里哗啦,血肉模糊.后脊梁上满是被沸油烫出的水泡.鼻梁骨歪在一边,鼻血呼呼地直往嘴里倒灌.但他必须爬上马车去.必须把马车赶出二十四里去.否则,前功尽弃.
为了爬上马车,他昏迷了十二次.他的屎尿全拉在裤裆里.他终于驱动了马车.一路上,他又昏迷十二次.反复地苏醒.他买到了这张"赎罪券",获取了这样的权力.他给全力巴团发出的指令是:"别去碰那一对双胞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总有一天都会有娃娃的.我们也会做爹的.不要再用娃娃的血来为我们这些做爹妈的开脱什么了.我们的罪孽已经够大的了!"
天放在卫生队住了七个月.腿骨倒是接上了,但长歪了.这样他两条腿都瘸了.后来的七个月里,他不得不使双拐.他的背脊甚至都有些罗锅起来.脸颊的瘦削,使得本来十分方整的颧面,变得峻增峻突,几近可憎.而且这时候,偏偏还要在这两片皮包骨的脸面上,长出许多密集的刚硬的黑胡茬,他又不愿修理它们.在这段时间里面,他觉得满世界的剃须刀,没有一把不是钝到割肉不出血的,没有一把没有缺口的.他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信不过卫生队那些二百五的外科大夫的医术,常常拄着双拐,到卫生队对马路的那片大田里去,折些发青枝的柳树条放到嘴里嚼,或者把一根刚剥得的活蛇皮贴到伤口上,再糊上一层自己偷偷地用黄珠于果、马勃粉和白毛夏枯草屑调制的浆汁.他常常找个锅来熬很稠的苞谷糊糊,往里拌很成的咸猪油;并且砸碎了二十三根羊胫骨,用它们熬汤,炖胡萝卜泥.他大碗大碗地喝它们.每次都喝到浑身出汗,嘴里烫出水泡.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能补养身体的,最有劲儿的.有时他急狠了馋狠了,就去煮出几大块半透明的黄黄的羊尾巴油,一口接一口往下吞,直着脖子,痛快得浑身发抖.
这样,他总算又给自己调理出一个囫囵的肖天放,而且,不单是一个凑凑合合地活过来的肖天放.
卫生队的军医.护士不常到他屋里去聊天.只有一个长得酷似男人的女护士,有时在换药时,敢偷偷摸他两下.他只好闲着眼睛去听隔壁病房里传过来的留声机.从早到晚,老是那么一张唱片.老是那个高庆奎.老是那段《辕门斩子》.老是那几句急如狂瀑的快板:"……娘道他年岁小孩童气概,说几个年幼人娘且听来.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塘十三岁拜将登台.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十岁上学兵法颇有将才……"唱片唱机唱针都很老旧,转速不稳定,喇叭筒放气,声音沙哑失真.幸亏,他不怎么懂京戏.所懂的那一点,也是过去在参谋长身边跟着哼来的.参谋长自然是老戏迷,戏油子.他好的就是高庆奎那一手须生的唱口.满宫满调.长腔拖板.那一气的高昂激越,引丹田而出百会.
大约到肖天放快出院时,朱贵铃来卫生队视察,慰问住院的老兵,特别是那些力巴团的人.这一段,他对他们特别好.他知道这些家伙还记恨舍命为他办了那件事的肖天放,所以,一个一个病室慰劳探视,却偏偏有意漏过了肖天放住的那间病房.等到天色麻撒撒黑将下来,看望了全体住院官兵,把随行的那帮军医、参谋和卫生队的主事官都带出了小跨院,已经走到临近大院的那个垂花门前了,他才做出一副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说:"怎么没见肖支队长呢?他还在那小屋里住着吗?嗅,你们怎么跟我一样糊涂,落了一个可视.我去看看就来,你们就不用拐回去了,在这儿等我吧."他甩开他们,赶紧奔肖天放那屋去了.
肖天放一直听着过道里热热闹闹的各种声音.听到朱指挥长过他屋而不人,他伤心失望已极.脸色极度灰暗,直骂自己"不是个东西".后来看到朱贵铃突然拐回头来看他了,心里又热辣辣地酸涩了,立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歉疚和感激之情,涌涌地在寂寞了这多时的小天地里膨胀,不是硬硬地挺住,两行委屈的泪水是肯定要往外流的.
"没有时间跟你多说.给你半年的假,回家去养伤.明天就走.车我让军务上给你派.现在啥也别说、别想.记着我这一句话:回家铆足劲儿,把伤给我彻底养好;我朱贵铃,总有一大还要用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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