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小说:泥日作者:陆天明字数:3786更新时间 : 2017-07-30 18: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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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得走了.对渐渐逼紧过来的村民们,她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碰我娃娃……"她回过头,对天放一家人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天放,手背手心都是肉,儿子闺女都是他亲血脉……"
  她忽然不再哭了.她完全镇静下来.她把衣兜里没用得完的一个线团留在天放家窗台上.她看见天放的几个弟弟妹妹在窗户板的缝隙里看着她落泪.她勉强地笑了笑,流着泪朝他们点了点头.她拾起女儿玩的羊拐骨,她要带着它一起走.人群又开始向她逼近.她说:"让我自己走.千万别再逼我."她双手抱住自己圆实的身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天放——"就向东头的大苇荡跑去.她紧紧捂住越来越胀的奶房.她后悔.她应该再喂一次大来.应该再喂一次大来.应该再喂一次……
  村民们不许她向别处跑.网开一面,只许她进大苇荡.奶水儒孺地润湿了她衣襟、裤腰,涸湿了她裤腿.奶水的清香,简直跟大来的胎发一样好闻.跑到大苇荡边上,她才站住了,最后看了一眼天放家那旧得发黑的木板房,叫一声"天放",又叫一声"大来";叫一声"大来",又叫一声"天放".尔后张开了双手,一纵身,向大苇荡里扑去.
  太平.许多年.不太平,又是许多年.谁能让永远不太平?可谁又能让永远太平?
  牛卧槽.慢慢嚼.大瓦房上跑马,胳膊腿上架高音喇叭.井轱辘摇把终于磨断粗麻绳.北高坡走不完七八十来里.白土豆花开一年年.黑叶杨臭一年年.一年年铁板硬的光脚老是深深插进那阴凉、那滋润、那酥软的泥土地里,再用力勾起所有的脚趾头,让湿漉漉把整个脚背埋住.这又能咋着?荆槐丛里长起恁些苦豆子.大蓟.铁路桥墩一搁准是十来二十年.山和荒原.落叶走向一伙再没人能把他们想得起来的人.拼命拉响木筒子老板胡和蛇皮双忽雷.一根根拴马桩倒像通天梯.这就是八百里再加八百年的苍黄和玄机……
  后来,哈捷拉吉里村一直有人这么说,那天大来娘向大苇荡猛地一扑那会儿,的确有一条水桶粗的黑蛇蹿了进去.连那秃秃的尾巴都有碗口粗.也有人说,那黑蛇走得没那么痛快.它是慢慢往里游的.游得艰难,痛彻肺腑.它不时昂起头来看天放家那大屋,嘴里还噙着女儿玩耍过的那块羊拐骨.但也有人说,她一扑什么也没有了,只冒过一股青烟.甚至还有人说,她没有扑,也没有游,是慢慢地往下蹲,好像被苇荡吸进那深不见底的淤泥地里去似的,就在原地一点一点地不见了……
  没人分得清谁个是真谁个是假.只有一件事是真的.当那天大来娘绝望地在大苇荡边上喊出那声"天放"的时候,远在二三百里以外的天放,好像被枪打中了似的,心尖上突然一阵麻疼,叫他挺不住.后来,他觉得心慌,坐立不安,怎么安抚自己,也定不下神.而且,他总觉得听到了那一声喊叫.隐隐地隆隆地,使他浑身胀满.那一刻,他直想胀大了伸到云头里去,同那声音会合.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瞪住哈捷拉吉里村的方向.他记得自己走过许多星夜.长桥.没有水又有水.并不是每一条干河滩都和枯树一般.那许多根戳在矮土房后身的杨树桩也都同样硬撅.天放记得大来娘还有一双水红面子的绣花布鞋,洗得于于净净地放在炕头那一摞漆皮箱子上.
  天放赶回村去,在大苇荡里整整找了三天,到爬出苇荡时,他连咽唾沫星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哭都哭不动,一头栽倒在岸坡边的草棵里.他的脚他的腿全让苇茬子割破扎透,衣服也撕扯成了条条缕缕,嘴唇上起了焦皮,脸盘子上挂着一块块干巴了的碱面.
  从那以后,谁也没见过大来娘.她也再没走出过阿伦古湖的大苇荡.就在她走进大苇荡的这一天,哈捷拉吉里村,整整刮了一夜的西南风.
  他知道他今生今世再找不到这样的女人了.打头一次见到她,他就觉出,他要的人,就是她.只能是她.他是个好强的人.但总得有这么一个人,当他想懈劲露怯骂娘耍赖不想干也实在干不动干不了干不好,只有砸锅卖铁剁下自己的脚指头给人垫床腿的时候,还能坦然地安慰他:"着什么急,天塌了还有我这大个哩!手里有漏勺,还怕捞不起干的来?怎么就不能活咧!去,天亮当天黑,踏踏实实给我歇着去!"她就是这么个人.她总能给他劲儿.他愿意在她面前低头,完全放松了自己.她煮出滚烫的冒汽的热毛巾;敷贴在他那总有老伤的后腰上.她叫他四肢巴叉,放平在炕上.她光着脚,站在那滚烫的湿毛巾上,一蹦一跳地踩他的后腰脊.她知道经她这么一踩,他那板结住的腰就松快多了轻活多了.每次她的脚底板上都会烫出许多水泡.可她还踩.她把十二孔火墙烧得手不敢摸,她把十二条手巾轮番扔进开水锅里煮.轮番用这些毛巾再抽打他.从他每一个汗毛孔里逼出寒气.病气.丧气和晦气.于是那些亮晶晶的汗一遍又一遍地从他板极实实的身子上往下淌,也从她圆圆滚滚的身子上往下淌.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汗流到了她的汗上边.她还会皱起眉尖,畅畅地哼哼着.窗玻璃隔开了外头的风和雪.热腾腾的水汽使他们更看不清在风雪中使劲摇晃的树和山尖尖.他知道她比他聪明.她聪明到从来不让他觉得自己笨.他俩没拜天地没换帖子没请大煤没求中人没吹喇叭没抬轿子没交杯就合爱,可她从来没让他觉出他们只是一对露水夫妻.她会看相,可从来不给他看相.她总能知道别人明天明年会发生什么事,但她从来不说在他和她之间明天明年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她只对他说:"好好过……我总是你娃娃的亲娘."只有一件事让他觉得别扭.她总想让他叫她一声姐.她的确比他大,但他总叫不出口.到分手的最后,也没那样叫过她.他觉得对不住她,伤了她的心.
  我现在愿意叫了,孩子他妈,大来他娘.我肯叫了.你在哪?我叫.叫你一声"姐——"你应呀,应我一声呀……
  没人应.
  空寂寂.
  后来,大约是天放进苇湖寻找大来娘的第三天头上,在那苇岛的中央,袅袅地冒出许多股黑气.它们低低地紧贴住那些高高挺立的苇秆儿头,飘荡盘旋,渐渐扭结在一起,形成几大块互相总有牵连的黑云团.它们仿佛要飘走,但走走又停停.它们仿佛要升起,但升起又降下.不管它们咋个升咋个降,咋个进咋个退,又咋个飘浮,所有的人都觉得,它们好像总向着哈捷拉吉里村的方向,总是向着那小土包背后的天放家.它们悠悠晃晃,仿佛在摇着摇篮,它们扩大膨胀,又仿佛解开衣襟,托起丰满的乳房在给娃娃喂奶……再一阵风起,它们四散,又不甘心散.于是,所有的人又都听见整个大苇荡都在陪它们沙沙地一起咽泣……
  这时,全村的人都慌了,都跑上大堤,冲它跪下.天放家的人也冲它下了跪.四十八个老汉举起双掌,仰起头,向它许愿,一定给她修坟拜忏.求她看在自己的两个娃娃的分上,别再计较.这两个娃娃今后还得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在这个村子里长大,在这村子里成家……保佑这个村吧.保佑你这个家吧.保佑所有那些得罪过你的人,宽恕他们的罪想吧……
  忘了吧……女人……
  保佑……保佑……保佑……
  第十章再造
  "静宜号"内河客轮停机,轻轻滑过最后几米航道上那一片漂泛着许多菜皮、烟盒.酒瓶和酱黄色泡沫的水面,终于平稳地靠上了五源城铁脚墩南码头.船壳挤在那一排坚实的防震轮胎上,没造成任何足以使船上任何一位绅士淑女感到骇异的震动和碰撞.相反,却在他们中间赢得一片喷喷的赞叹和略加节制的掌声.他们都是由恰祥泰轮船股份有限公司请来参加"静宜号"处女航的贵宾.这时,他们都聚集在船上铺有红呢毡的大菜间里,等候着上岸.自然是西装革履,长袍礼帽,珠光宝气.恰祥泰轮船公司是由五源城里六七家商行集资联办的,"静宜号"是他们向上海"招商航运局"买下的第一条客轮.实际上,它是"江南制造局"四十年前造的一条老船.只是重新油漆和装修了一遍.即便如此,码头上仍然人山人海、鼓乐喧天.由轮船公司副董事长,苏可的大哥苏子田领着许多人,组织了个少见的热闹场面,为"静宜号"的首航举办庆典.
  从州府城里请来的军乐队,换上了一色的黑制服.为他们特意搭起木板台,让他们高高凌驾在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之上,演奏老施特劳斯雄壮欢快的《拉德茨基进行曲》.码头附近各修造厂里的童工,都爬到了厂背台料场周围的老杨树上.这时间正届午休.他们只有三十分钟空闲.所以,他们中间的不少人,一爬上树,就赶紧掏冷大饼或大麦饭团来啃,同时诧异万分地议论客轮上那略有些向后倾斜的大扁烟囱.
  宋振和在船上.他去上海办货回来.他没急于挤进第一批下船的人流中去.虽然他急于见到苏可.他有好消息带给她.他有一个多月没见她了,非常非常想念她,但他还是控制了自己.船上的大副二副都来请过他.他都谦让地婉拒了.第一批下船的,都是那些特邀的贵宾.他不愿利用自己跟这家轮船公司的特殊关系,挤进这个行列,不想炫耀自己的特殊身份.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炫耀的.在这船上,自己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侥幸的"免费搭乘者".越到这种人多的场合,他心底里那种一直除不了的自卑感,便会越发地严重.他总自觉地往后捎.不争那没趣的人先.
  走过军乐队身边时,他稍稍多看了几眼,因为那板正的黑制服使他想起了商校.这似乎已经是一桩非常非常久远的事情了.但他心里仍然很热很含混地涌了一涌.
  军乐队里似乎有一张熟悉的脸.他听到了一种圣洁而祥穆的旋律,同时也闻到了一股圣香.他有些不舒服,没多看.
  苏可不在家.她知道他今天到家.刚才她也没去码头接他.房间里一切依然同他走以前一样,甚至那盒美人头牌的香粉也依然准确无误地放在那瓶紫罗兰雪花膏和白玫瑰生发油中间."才一个多月,能期望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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