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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已经老了……
"下一步,奔哪呢!"过了好大一会儿,老家伙突然这样问.
"说不好."
'是说不好,还是不想跟老哥说?"
"先到省城看看吧……"
'在省城有混饭的地吗?"
"恁大个地盘,总能找一个饭辙吧."
"只为了找个饭辙去省城,你不嫌寒惨?!"老家伙骤地又上火了,一把揪住肖天放的领口,狠狠搡了他一下.
肖天放没敢顶嘴.被惊醒的白嘴鸦开始四处盘旋.又过了一会儿,老家伙弯下腰去从靴筒里拔出刀,拣起一小块木片,在上面莫名其妙地剜了几刀,并把它削成一个类似木符的模样,尔后郑重地交给肖天放.
"给你这个.拿它到省城找我一个朋友.实在没辙了,他能管你吃住……"
肖天放刚要伸手去接那个木符,却从半坍的院墙后头窜出个人来.先一把抢过了那块木符,然后掏出枪对准了惊愕的两个人.
这是随老支队长来的同伙中的一个,也是朱贵铃派来暗中监视这个老支队长的.朱贵铃对这些老家伙历来不放心.
"朱指挥长早料到你这一手了.把枪给我撂下.快.解下裤腰带,把肖天放捆上!"那家伙挥动长枪,命令老支队长.
老支队长慢吞吞解下裤腰带,捆住肖天放.那家伙知道老支队长的拳脚功夫厉害,便离他远远的,拿枪逼住他们,往土包下走去.还没等走到土包底下,小分队里其他几个老兵都觉出苗头不对,端着枪往这边搜寻了过来.那家伙便大叫:"他要放跑肖天放.我兜里带着朱指挥长的手今.现在小分队归我指挥.拿绳索,把这老家伙也捆上.快!"没人上前去捆老支队长.五六个老兵慢慢拉开枪栓,把子弹推上了膛,枪口一下子都对准了那位正激动得浑身哆嗦的"暗探".
"你们想干什么?我兜里有朱指挥长手令!"他开始慌张,声音发颤.
"撂下枪!"始终十分镇定的老支队长,掏出锋快的匕首,对那家伙说道.那家伙忙扔掉枪,冲老支队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哀求道:"老支队长……老支队长……"
"你才知道我老支队长?"老家伙一把把那家伙提了起来,不等他再喊出第二声,那柄刀锋已经从他左间第五根肋条中间斜插着,捅了进去.他想挣扎.老支队长攥住刀把,又使劲往里攮了攮,并拧了一下刀把.那家伙的脸色,一时从惊骇、哀怜、恐惧,急剧地灰黯下来,又断断续续叫出一声"老……老……支队……长……"便像一个装满了死猪肉的麻袋似的,轰地一声,捂着咕嘟咕嘟不住冒着带血的气泡的伤口,仰天倒了下去.
肖天放当天离开了哈捷拉吉里村,带着老支队长给的木符,奔省城去了.
老支队长的那个朋友,就住在东货场头前的那条端实儿巷里.
在以后的几十年间,肖天放始终忘不了,那一天,老支队长久久地看着那家伙的尸体,脸上所流露的那种木然的自嘲.凄清的自嘲和若有所失的自嘲.应该说,这个家伙不是老支队长亲手捅死的第一个人.当时,要不捅死这家伙,那么遭殃的恐怕就远不止老支队长自己一个人了.捅死他,似乎是惟一可供抉择的方案.但他为什么会显出那样一种长久的自嘲呢?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天放都无法解答这个疑虑.
从那以后,天放就再没见过这位老支队长.至于,回到老满堡后,老支队长是怎么向朱贵铃交了这差使的,肖天放当然就更不得而知了,只知他们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段.后来兵临城下,省城和老满堡相继易帜,迅速接管政权的人民解放军军事管制委员会解散了这支联防军,大部分军官,自然也包括朱贵铃,还有大部分的士兵都在起义后被收编.有一部分拒绝起义,向边境流窜,煽动暴乱,抢劫银行,袭击土改工作队.他们中间,有的被击毙,有的被俘获判以重刑,有的流窜到国外,或者在印度沦为乞丐,或者远走缅甸,进入北部稠密的原始的热带雨林中,当上了可卡因走私集团的武装保缥.老支队长大概是属于当时就拒绝起义.而被击毙的那少数人中的一员.
天放循着老支队长给的门牌号,在省城,找到了端实儿巷那个由一抹小趴平房围成的"鸡屁眼儿院".十九号.交出了刀刻的木符,领到了一副床板.在一个已经住进了二十三个退伍老兵或逃兵的大屋子里,得到了一个容身的床位.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没人来问他姓甚名谁,到底从哪儿来,还打算往哪儿去,老家还剩几张吃饭的嘴.同屋的那些家伙年龄跟他相差不大.都管他叫"二十四".他叫他们"二十三"或"十八"……
大概有一个半慈善性质的面目很不清的从来不肯公开自己身份的机构,在暗地里委托这"鸡屁眼J[院"的院主,也就是老支队长说的那位"朋友",管理着这几十号退了伍、因各种各样的事端回不了家或不能回家的老兵,管理着那些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再在原部队往下混、必须逃出来的逃兵.至于要问这位"院主"、"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不能看外表.看外表,他破衣拉撒,成天傻呵呵咧着张大厚嘴,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周全,一副老实到不能再老实的样子.你要扔一根纸烟给他,他犯难.他抽不惯那洋玩意儿.他非得把它撕开了揉碎了,掺到他那英合烟粒儿里边去,重新卷出个"大炮筒"来.假如这样,你就小看他,要耍弄他,背弃他,那你等着好受的吧.你一步迈出他这个圈儿,不管去哪儿猫着,只要你这逃兵的身份不变,不出三天,城防警备、区防保安准能找到你,拘你进收容大队,就是街防联甲那些龟孙子,也会欺负到你头上,不把你口袋里最后一个子儿榨于净了,决不算完.你连躲都躲不及,还想干活儿找饭辙?但你要在他这儿,愣就是没事儿,愣就是没人来找麻烦.他保你有活干,天天有饭辙.当然,这活儿,是他给你去找来的.你从他手上开支.至于他从你干活的那一家厂主店主场主手上支取了你多少血汗钱,你最好趁早乖乖地别打听——假如你还想在这鸡屁眼儿院里待下去的话.说老实话,他并不求着你.想进这院、手里又缺了块必不可缺的木符的退伍老兵、逃兵,城里有的是.他可不是见兵就保护的善主.还是得有来头.据说,他在城北别墅区另有公馆,这鸡屁眼儿院并不是他真正的家.同样没人知道他真名实姓,大家伙只尊称他"十九叔".大概跟这院儿的门牌号是十九有点关系.据说,十五年前,他也是个逃兵,现在则靠喝兵血混事儿.
这一段,天放在东货场打短工,卸煤,卸红砖,卸沙子,卸钢筋、铸铁锭,也卸大米.他不在意在鸡屁眼儿院里会遇到什么样的家伙.他要在意这些,就不离开老满堡了,他也就没法在这儿活下去了.临走时,老支队长对他说:"天放老弟,记住我这句话,你可不是个一般的人.今生今世,别小看了你自己.用心去走你的阳关道.有朝一日,在外头混好了,想着,在老满堡还有恁些没出息的老哥儿们……"天放常想着这句话.他确信自己"不一般",但又不清楚自己到底跟别人"不一般"在何处.他常常想起大来娘半夜昂起头对他的凝视.她那炯炯的眼神仿佛也在说:"天放,你知道不知道,你跟别人不一般.可你干吗非要不一般呢?"他无法忘记她澄明的眼睛中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无法测度它深浅的忧虑.在这院里住了没多久,同屋的老兵们也这么说他.他真感到了奇怪.静夜,他在被窝里,无法人眠;脱光了,抚摸自己.闭上眼,倾听自己心跳.每天晚上,都去青年会,读免费的夜校.他觉得城里太好了,竟会有人办这样的青年会,这样的夜校.当然,他也得付一定的代价——每个星期天的早晨,到青年会礼堂,听牧师布道.时间,两小时.这两小时,要让他少赚好几斤烙饼.惟一的补偿是,当他心猿意马地坐在幽暗的礼堂里,听那絮叨的布道时,他能看到平时很少看得到的女学生和她们的妈妈.平时,她们怎么会到煤灰飞扬而又十分偏僻的东货场堆栈附近来遛嗒呢?哦,她们真干净.那脖子,那短发,那长袖的阴丹士林布褂子,那专注的悲天悯人和深重的自责自愧……自然还有那刚开始自豪地隆突的乳胸.他不敢靠近她们,不敢紧紧地跟在她们后边往外走.他竭力地从她们互相紧挨着、紧挽着、谦和而又亲热的模样里,去想象她们的父亲和丈夫.想象他应该时常看到的脖子、肩头、黑裙和穿着白长统线袜的匀称的小腿.而且拼命地想象,套上了这么洁白的袜子,又穿着那样细巧的布鞋,她们的脚又怎样走进她们自己家的客厅.书房或教室.他开始不安.而且很不安.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从老满堡往外走得太晚了.等她们走了,他久久地抚摸她们坐过的板凳,抚摸她们留下的《天国津梁》读本和新旧《圣经》.他的头一阵阵涨着疼.他简直不愿意走出这早已空空落落的礼堂.只有在这儿,在刚过去的两个小时里,他跟周围这世界是平等的.他跟她们是平等的.他可以跟她们以及他们,向往同样的境界,去做同样的祈求,而不受别人的耻笑.他看重这两小时.他真想走进她们每一个人的家,去看看她们平日到底是在怎么活着的.他想象不出.
有一对母女俩,每次都坐在他抚摸过的那张板凳上.从她们的衣着举止和气度上看,肯定是个上等人家.母亲最多也就三十刚出点头,女儿却有十五六岁了.那微微隆起的胸前所戴着的三角形中学校徽,便是明证.他曾细细地翻看过她俩留下的《圣经》.在母亲用的那本里,他十分感动地看到,母亲把大段大段的圣经,用极工整的线条画上了精美的花边.而女儿那本《圣经》,始终像新的一样.每次走之前,她都用一块新的手帕细心地把书盖好.每个星期都换一块手帕.他真想跟她们说说话.有一次,他提前赶到礼堂,紧挨她俩的位置,占了个座位.他那样焦急地热烈地等待她俩,惟恐她俩会不参加这一天的礼拜.她们来得很晚.礼堂里差不多快要坐满了.女儿先来了.她找到座位,没坐,只是用极诧异的目光看着肖天放.一会儿,她母亲也来了,她悄悄在母亲耳旁说了句什么.母亲打量了一下肖天放,没显得那么诧异,但也久久地不人座.这使肖天放很尴尬.他不明白她俩为什么不人座,为什么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显得那样的为难,似乎又在等待.他开始不自在起来.因为周围的人也在用一种他不能理解的目光在打量他,责备他,无声地议论他.;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触犯了这个礼堂的哪一项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人都在等他做一种明智的抉择,但又不愿开口来伤害他.布道快开始了.母女俩还在过道里站着.女儿的诧异已变成了焦急和怨恨,并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越来越显得极不自在.终于有一个坐在肖天放身后的老人,轻轻探过头来问肖天放:"这位先生原先就坐在这儿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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