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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彻头彻尾就是个当兵的料!
苏丛理解姐夫的选择.但她说不出道理.
姐夫所做的一切都使她激动.五岁时,她就喜欢跟这位未来的姐夫手拉着手上街.
后来他说,来吧,到我身边来,我给你物色一个出色的年轻人.她几乎未加任何犹豫就上了轮船和火车.要知道,即使计算直线距离,从五源城到木西沟,也有二千七百公里.什么叫荒原?上火车时,她心里只有绿洲.
今天,她仍只想在姐夫这儿静静地坐一会儿.她不想说什么.虽然……虽然……虽然,她已经非常畏惧地感觉出,在自己和那位十分出色的泅洋之间,已出现了一条还隐约不可见的裂纹.她怕它变成裂缝,变成无法探其深浅的沟壑.她害怕.怕自己.五源城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她第一个丈夫是个最好的男人,她却没法跟他往下过.现在,几乎所有木西沟和索伯县的人都看重泅洋.自己却又开始在挑他的毛病.玻璃上的那条裂纹在嘎吱嘎吱的微响中延长分叉.她不愿意.她不愿意让别人说她是一个专门挑剔男人的女人.是一个没法跟任何一个男人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女人.是一个一刻也离不开男人、但任何一种男人都无法满足她的女人.她自觉自己不是那样的女人.
她想说,我和泅洋之间没有任何裂纹.没有.
但是……
哦,不要这"但是"……泅洋是个出色的男人.让我静静地坐一会儿.让我恢复正常.
我也是个真正的好女人.
帮助我吧.我到底怎么了?
第十六章瘸鬼
垛装完第十二辆马车上的柴火.再使粗麻绳来回倒过五六道,死死地煞紧.大弟天观对大哥大放说:"这么点事,还非得你亲自去咧?我派个人去办,不就得了?"
肖天放对大弟的劝说,未置可否,只是牙疼似的哼了哼.熟悉他这些年变化的人,都明白,他虽然没有明确说出什么,但这已然表示,他不改变先前的决定,执意要亲自颠这一趟.这不是哼,而是他的笑,一种不冷不热,既不想怠慢了对方,但也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缺乏主见的笑.
假如你真的已经十年没见他了,那么再猛地一见,绝对不会认出他来.变化太大.更加粗矮.臃肿地堆叠在脖梗儿.下巴和额头处的皮肤,油黑地发亮,布满大小不等的肉疙瘩.他总是剃个光头.头皮刮得生青.常年戴一顶油腻到极点的单军帽.镇上的人说(哈捷拉吉里村早多少年,就已扩大成了个镇),光这顶帽子上洗下来的油腻,足够肥三亩地.他承认.由它去.他把帽檐和帽圈的前沿捏一块儿,让它像鸭舌帽那样,低低地压在无比突出的眉棱上,遮住那一对深陷在肉窝里却又常在炯炯发光的小细眼.帽子戴得过分地靠前,就遮不住他那肥大得惊人的后脑勺.更别说他那根好像是一段烧焦了的柱杠的后脖梗儿.
大概是因为体形的缘故,不管出自哪一位名裁缝之手的衣服,穿到他身上,都好看不起来,总是前边太长后边太短.他索性不讲究穿着.他也没工夫去讲究那玩意儿.他似乎要所有的人记住,不管他肖天放出裁囱阈牡氖拢芑故歉隼?br>兵.他这一生是在枪杆子底下滚出来的.故而,他总穿着一套旧军服.人们发现、因此也认定,天放老叔、天放老爷子、天放大大就只适合穿军服.没错.
他增添一条木头做的腿.同时也就少一条肉长的腿.平日里,他根本不用手杖.他使唤他那条木头腿,跟使唤爹妈给的肉腿一样灵活自便.只有到正经场合,大伙都装腔作势,他不得不也跟着装腔作势一番时,才用上他那根用黄姜藤做的铁一般坚硬、弹簧一般柔韧而又富有弹性的手杖.
"肖天放.犯过错误.请多帮忙."
如果他认为必须跟你打交道,那么他总是用这样的开场白,来开始跟你的交往.他希望你感到他对你是坦诚的,决不会伤害你,更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他会替你做你需要他替你做的每一件事.他在你面前是卑屈的.但因此,你就忘乎所以,就大模大样,人五人六,真不把他当一回事,那么,你就大错而特错了.三天后,或者三回交道打下来,你就会为自己的这种粗浅和傲慢而悔之不及.他不是镇长,不是镇委委员,连个"共产党"都不是,但在哈捷拉吉里镇,他说了算.不信?你试试.
肖天放今天要带儿子肖大来,去索伯县县城找县中校长,安排他儿子人学.按上级对学区的划分,哈捷拉吉里镇的学生,只能上老满堡中学,或者挤到灰林堡,但不能去县中.它容不下那么些.但肖天放非要把儿子送进这所已经有了八十年历史、在全县全地区都数最好的中学去.
他必须让自己的儿子上最好的学堂,接受最正规的教育.他决不允许自己再像自己的爹对待自己那样,去对待自己的儿子,也绝对不允许儿子再像自己那样,苦挣一辈子.他要他过另一种日子,做另一种人.是的,现在他只剩下这最后一桩心事——那就是儿子.
大来娘,你放宽心,我能办到.我要让你我的亲骨肉过上那种连白家兄弟见了也眼红的日子.不只是吃好穿好,不只是说话算话.……眼看着年年月月更多的雪水流进阿伦古湖,它越来越宽阔,也更浑浊.岸边的沼泽地里冒出越来越多的老树疙瘩.疙瘩光滑,古怪,精黑铁硬.涨潮时会引出风,也招来成千上万只黑压压的寒雀,带来它们的盘旋起落惊叫翻飞,并且低低地从哈捷拉吉里镇面粉厂和榨油厂的工棚顶上掠过.成千上万对翅膀所扇起的声音,仿佛一个坦克团或十个拖拉机作业站.它们消失得如同它们出现一样突然.尔后降临的空寂旷远,就好像真发生了什么,却又好像从来都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那年,肖天放随老五团特务连去了朝鲜.志愿军里不分什么上等兵下等兵,但扳着指头细算,他这已经是第三次当兵了.他苦笑着,但又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他又回到自己最熟悉的队列里了.他真服了自个儿,不管干啥,到最后,还是当兵最自在.你他娘的,恐怕活到九十九,也还只配扛枪打仗正步走.没出息的货.他笑着骂自己.心里还是感到舒服.他小心谨慎.矿上给他开的人伍证明,说他直到参军前,干的只是农夫渔夫脚夫,只会使用炸药只会做腌鱼桶只会钉马掌.他装得什么也不会,糊里糊涂连向右转向左转都闹不清.他"慢慢学".他要让这支军队里的"同志"看到,他决心当一个出色的军人.他最怕遇见那些刚从旧军队里解放过来的"同志".他怕他们一下就觉出他身上他心底已有的军人习气.他知道这是很难掩饰的.十个人一起吃饭,一声口令说"开动",他们同时去抓饭碗,你就能看出谁当过兵,谁纯粹是个老百姓.就是不一样.开头几个月里,他真是连睡觉时,都睁着眼睛,怕露了马脚.想到拼死拼活跟洋鬼子于仗,打完这些仗,回到国内,别人再不会跟自己计较,在老满堡联队所经历过的那旧日的一切了吧!他好好于.调到军急救站.背伤员.漂洗消毒绷带.挖坑掩埋带枪洞的内衣和截断的四肢.整理烈士的遗体.他终于习惯了这支军队.它不许军官打当兵的耳光.指挥官和士兵穿一样的制服,他觉得可笑.他用沙哑的低音,悄悄安慰那些因突然失去半截身子或全部视力而无法镇静下来的年轻人.他把他们抱在怀里,让他们使劲地咬住他的手指头.手指头出血,他们疼得好受些.他甚至隐隐地埋怨过停战来得那么快.他曾盼着有朝一日重新回步兵分队去施展.他再得不到那样的机会了.他将只能带着"急救站男护理员"的身份回国.他有些懊丧.接着就发生了那起事后不管到什么时候,他都无法原谅宽恕自己,同样也不能原谅宽恕这场战争的事情.
那天军急救站奉命转移.停战谈判期间,谈谈打打,打打谈谈.有些仗还打得异常激烈凶猛.有些部队的任务就比较稀松.急救站所在的部队,有一度稀松.转移中,失去跟军部的联系,被突然包抄过来的洋鬼子包围,死伤大半.那会儿,他没受伤,没昏迷.枪膛里还有两粒子弹.弹袋里还有一颗揭开了后盖的手榴弹.他看到几个年轻的美国兵,黄头发蓝眼睛,或者红头发蓝眼睛,顺着他们在的这条战壕搜索过来.他赶紧猫下了腰.他很清楚一个出色的军人,此刻,应该怎么干.他的确也上起了刺刀.他准备转过身,冲上去,他端起了枪.但这会儿,他想起了儿子.他太有经验了.他很清楚,在眼前这种态势下,自己一个转身,一个突刺,将意味什么.用一根老式的步枪去对付四五校美式冲锋枪,结局无须推算.他忽然问自己:死不死?就这会儿死?可是儿子呢?大来娘……没来得及往下想,他好像听到火辣辣一串子弹飞行的声音和几个同时吼出的生硬的汉话:"缴枪!"他只觉得自己痉挛了一下,像被子弹击中,本能地贴紧土壁,枪便从手中滑脱……也许什么也没发生.没有痉挛,没有举起双手.但后来,交换战俘.从对方战俘营回来一位急救站的大夫,指证,那天,他被俘前,看清肖天放是喊着'别打……别打……"举着双手向后倒退的.
"你这臭狗屎,自己不要脸,做俘虏,还要拉个人做垫背的!你他娘的是人操的吗?!"他发急了,向那家伙扑去.后来,他转身冲到一边的工具箱前,抄起一把锋快明亮的利斧,叫道:"你们不相信我说的,可我是真的……真的……"说着,便高高举起利斧,狠狠向自己小腿上连连砍去.但等工作组的人从蒙怔中惊醒,慢慢围过去,要夺他手里的那把斧子,他小腿上早已着了七八斧.血肉模糊中,已经露出白不毗咧的骨碴.一条壮实的小腿跟膝盖之间就只连着薄薄一点油皮和几根抽跳着的筋腱.
但事后无数次揪心的回忆,他一次比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当时的确是举起过手……
肖天放被遣散回了村.没有复员费.没有安家费.伤口老不止血.区和乡卫生院所有的大夫都叹气:"回家养着去吧,想吃啥,赶紧弄点吃吃.想开点."他知道自己不行了.脓血成桶成桶地往外流;便趁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悄悄下了床,一路爬到阿伦古湖大苇荡,找到大来娘当年消失在那儿的荡口.他没别的想法.他不愿死在所有那些被他瞧不上眼的人的面前;也不愿让那些本该死在他头里的人,瞧见他死在头里.他要趁自己爬得动,爬出去.他要最后看一眼大来娘消失的那片苇荡.他怕孤独.他怕被人忘记.他要爬到大来娘身边,或者说,他要向大来娘爬去.比刀锋还要快的苇碴,割破衣服,割破皮肤,割破早被脓血浸黑的纱布绷带.一次、再次、三次.十次、三十次地深深扎进他那露着白花花骨碴的伤口里.他不埋怨那些疏远他的人.作为一个老兵,他知道,"投降"是不能原谅的.自己早该死去.能死回到大来娘身边,他不悔.只是觉得不能再为这个家尽力,为儿子尽力.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自己都成了废人.他下定决心去死.第二天,家里的人循着那条黑黑的血迹,很容易地便找到了他.即便在苇荡里,即便在水的中,那黑浓的血道道,竟也不融散,只是像稠黏的下脚油料粘附在草叶苇根上.
他没死成,偏偏又活了过来.血不流.新肉芽包裹住了骨头碴.知道饿.饿得狠.每顿都能喝下去半锅拌了威猪油的苞谷糊糊.特别叫人发愣的是,几十年都没长起来的个头.那几个月里,一天一个样地往上抽.就像那苞谷苗,旱过了劲儿,卯然吃着头遍水,嘎巴嘎巴抖开了骨节,摇摇晃晃,毗毗咧咧,翻动那长条鱼似的叶片,往起蹿拱.头半年里,每个月必须到区公安助理员那儿报告自己的踪迹和思想状况.他常常到大苇荡去等那几朵黑云战战栗栗出现.他等那声音.他需要那黑云,需要那声音.他拄着双拐来回在村里走动.他不愿躲起来.他要让全村的人都看到肖天放是丢了一条腿,才活着回来的.他不想去解释,他只想让他们看到,他要待下去.待到老死.他不会放过自己.也不会让别人小瞧自己.他见天在村子里走.足有半年,他没干活.默不作声地靠大弟弟大妹二妹养活.等把伤养好,他心里便琢磨妥了一个周全的计划.他把弟妹们陆续地全打发到外边去.能参军的参军,愿当差的当差.他们问他,谁养活两个老人和两个孩子.七弟天一还不到参军年龄,还在老满堡上着学.他说,当然我来养.他们说,你赶走了我们现成的十条腿,只留你一条腿,到底打的是一把啥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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