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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白菜什么的,你要多少我供多少.嗯?"他见那位校长还在犹豫,便耐不住地拍着桌子,逼近校长,大嚷道:"我不就是求你开个恩,给我儿子一个上学的机会吗?你要挤不出这多余的课桌椅,我自备课桌椅.你教室里没空余的地方搁我儿子的课桌椅,就让他在窗外坐着.你学生宿舍里没多余的床位,我给儿子租旅馆.校长,你还要我这做爹的咋个样!你还有啥不肯的嘛!你连那样的臭鱼都要了,我那两吨哈捷拉吉里腌鱼,你不要?我再给你两条,你让那位女教员记下来.我给盖章画押,官司打到哪儿,我都认账.第一,我说给的那些东西,哪一天给不上了,你开除我儿子.第二,我儿子准能学好功课.哪一天学不好,胡捣乱,惹你生气,你开除他.哈捷拉吉里镇的肖天放犯过不老少错误,可有一条,你去打听,说话算话!"
这是苏丛头一回听到"肖天放"这三个字,也是她头一回听说"哈捷拉吉里镇".
没等肖天放嚷够,校长觉得还是赶快答应他为好.两吨鱼固然不能不要,但最怕的还是,这小老头嚷到最后,一定还会上房掀屋顶.这几间办公室的屋顶有十好几年没翻修了.还真经不住他去一掀一抖落哩!校长估计,那两吨鱼,肯定能比那修房款来得快.在这里起作用的是经验,"老奸巨猾"的经验.但有一点,他不怀疑,修房款早晚是要拨下来的.
城关第二照相馆门关蹲着一匹黑狗.云缝里显出太阳.其他地方便游离出两块不大不小的蓝天.傍晚的阳光就得以很黄很浓地照住半边街厢,至于另外半边,却依然阴沉.肖天放到照相馆去找老朋友石连德.替儿子找寄宿的地方."租旅馆"?说得轻巧.谁恁阔绰?再说,有钱也不那么花!
那年,他们给石连德判了三年刑.以防万一.一年半后,四处查证、核实,没有发现他参与什么阴谋的迹象.真正策划参与阴谋的人是有的.但不是石连德.至少还没发现.倒是查出他在任伪职期间,常去县稽查主任家修钟表.后来十二年没生养的稽查主任太太奇迹般得了胎气,居然开始生养.当时县政府那长长短短的走廊里,就飞短流长地产生许多关于他和那位太太的议论.但议论毕竟只是议论,作不了证.即便查实了,他勾搭的也只是一位伪稽查主任的太太,犯不着今天再用革命的名义来惩治.经过反复研究,他被免去余剩的一年半刑期.不能再当教员了,就到县城开照相馆.公私合营后,他留在照相馆里当摄影师.住在照相馆里.这照相馆,临街有两间铺面房,后院里还有个小楼.正宽两间,上下两层,走廊和门都冲着院子的那种老式楼.足够让大来住的.
石连德说:"儿子搁我这儿.我还兼做家庭辅导员.保你儿子门门功课得优."
肖天放说:"那我该咋样谢你!"
石连德说:"你把儿子交给我,我就得谢你."
肖天放说:"那可真便宜了我."
石连德高兴地说:"也便宜了我."
肖天放就再没跟石连德客套下去.石连德从出监狱后,一直自己单过,再没娶一个放在自己身边.在镇上找了个相好的,在长桥那头开小酒馆,也忙着一摊儿.他俩谁也过不到谁店里去.谁又离不开谁.常常是下了班,关了店门,互相再走动走动.她那儿,也是自己单过,在店后头的小厢房里支一张单人铺,不缺冷清.石连德一直很喜欢大来.这跟他很早就认识大来娘,也喜欢过大来娘,但始终没跟大来娘好上,兴许有点关系.石连德至今还记得,大来娘常给那些去她那儿坐坐的客人,沏一种清茶.每杯清茶里浸一个翠绿翠绿的橄榄果.北方佬都嚼不惯那又酸又涩的青果.他们皱眉头时,她就捂嘴笑.她从来不赶走任何一个想亲近她的人,但从来也没让他们真正地亲近过.除了肖天放.
肖天放喜欢听石连德讲大来娘.
石连德也喜欢听肖天放回忆大来娘.
那天,石连德说:"走,这么多年,我都没叫你见见我那位相好的.今天叫你见见.不过老弟见了,可别耻笑.她当然了,石连德还死死揪住肖天放的袖管,望着那即将消失在对岸不及大来他娘."
肖天放说:"世界上不就一个大来娘吗?"
石连德说:"不过,我那个……一双手还经得住人细看."
肖天放说:"鬼!谁看女人往她手上使劲?!"
石连德说:"不管咋着吧,当面你多少得替我夸她几句.让她高兴高兴.女人嘛,都爱听个软话."
肖天放哈哈笑道:"男人就不爱听软话?喷!走你的吧!还叨叨个啥嘛!"
走过军分区被服厂,厂区里常年不断地飘浮出棉絮的纤维尘粒,厂区外居家的屋顶和路两边的树木,全蒙上了灰白的一层.再往前,县看守所青砖大院的高院墙,就挨住了河边.河不小.一年四季浑黄.常有大树连根飘来.但流出三五里去,出县城不太远,水渐少,尔后突然见少.空晾起一大片灰白的河滩,堆满大大小小的卵石.还有半间屋那么大的青石块,磨秃了棱角,悠然自得而又寂寞百代地侧起接近清澈的小涧.清倒是清了,水也少得很了.
河对岸,有县城的另一半.老城区那一片,都在对岸.河宽,桥就长.这是一条完全用圆木方木木板堆垒钉筑成的公路桥.桥桩上涂着很稠的一层焦油.桥面上厚厚地铺着一层细沙或煤碴.那小酒馆就坐落在看守所斜对门,桥的这一头.这时,一辆特制的马车带着轰轰的巨响,飞快地从他俩身边一擦而过,奔桥那边去.亏得老石耳朵好使,老远就听见了那蹄子和轮子的动静,一把把天放拽到了路边.要不,只想着向那小酒馆里找那双经得住细看的手、又习惯横着身子过马路的瘸鬼肖天放,真要让那疯了似的四匹马撞倒了,踩烂了,拖碎了.
"不要命了……这些年轻嘎娃……."马车过去好一会儿,石连德对老城区狭窄弯曲的小街筒里的马车嘀咕了一句.
肖天放没应声,只是盯着那辆很熟悉的马车不放;好大一会儿,看准了马车的去向后,匆匆说了句:"你先去占个位子……"便挪动他那条木头假腿,急急向桥那边走去.
耳朵被炮火震聋过,但眼睛却鹰一般好使的天放,在马车风驰电掣般从他身边掠过的那一刹那,只回头瞟瞥了一眼,就认出,在车上坐着的,正是他女儿玉娟和他七弟肖大一.
马车急速深人老城区,拐进紧邻几家煤场制砖厂修造厂和粉条厂的窄街筒,天一觉得,再没人能瞧见他们了,这才放慢了车速.刚才过桥的那一瞬间,真把他吓呆了.他知道大哥带大来也到索伯县来了.但一个十二辆马车的车队,怎么着,也走不了那么快.他带玉娟走的是近路,他满以为,找到大夫,替玉娟了结那件揪心的事,再往回走时,大哥他们也还不一定到得了县城边上.但偏偏在桥头遇见了.他只得把玉娟往车厢肚里一推,撩起马鞭,狠狠在辕马和梢子马耳朵根上,来回捎出一连串尖脆的鞭花,自己也忙勾下肩背,埋下头,一路狂浪地冲撞过桥.但愿灰暗的暮色和瞬间的猝不及防,能使大哥没能看清了他.
玉娟不知道刚才那一会儿,么叔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凶狠.而这一会儿,却又铁青着脸,只顾匆忙钻弯曲的街筒,好像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赶紧深埋起来似的.
她不敢问,也不想问.也许已经到了天边,也许正在走向尽头.她只愿幺叔别再对她那么凶.
街区在冥冥的暮色中,呈现出应有的陈旧拥挤和参差的斑驳.它又不断往下倾斜,能看清前方街区房顶的起伏,各种院落中树群和衣物的杂色.自行车的扭动.收音机天线杆儿的歪斜高耸.木板小阳台上的花盆.后院的厕所.猫追狗.揪片子不搁高汤.
"下车了……"么叔终于开口了.他伸手搀扶玉娟.脸色已完全恢复了平静.她想问,刚才究竟出啥事了.但现在再问,又有啥用呢?她没接么叔伸过来的手,她不想在街面上让人瞧见她跟么叔这么亲近.她自己扶着车厢板,挪动坐麻了的双腿,把孕期反应十分强烈的身子,一点点移下车来.
这边已近城关的市梢.面前是公社卫生所,还是城关大队的卫生所,已无须弄清.总之,卫生所的人早已下班,空剩一个院子和几棵白蜡蜡的械树.鞋片儿撂到屋顶上.走廊尽头才有盏灯.那位外科助理果然依的,在他屋里等着他俩.十天前,天一独自来找过这家伙.这家伙精明得像一匹恰逢盛期的公狸猫.天一犹犹豫豫地刚磕巴出两句,他就马上明白,到底是咋回子事了.他先古怪地瞟瞥了一下肖天一,尔后皱起眉头说:"未婚女子……是未婚女子吧?未婚女子做这号手术,可得办不少手续……到所长办公室去申请了吗?"一边说,一边折腾他屋里那个黑句句的火炉.他身后挂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空鸟笼.一个双开门玻璃柜.广口大肚子标本瓶.被福尔马林浸泡起的粉红的灰褐的可怖的怪胎.天一忙给他递去一个不算厚也不算薄的纸包.这精明的家伙,不用打开纸包,只用捏惯手术刀的手指,轻轻捏捏纸包,大概齐就能确定里头包的是粮票、布票还是钱票,或者每样都有一点,各有多少.他把纸包扔进一个中等大小的鸟笼,拉下蓝布笼套,把鸟笼遮得严严实实.天一这才注意到,所有的鸟笼有已被罩起和待被罩起之分.纸包被扔进中等大小的鸟笼,无非告诉对方,你这点出手,不算多,也不算少,马马虎虎还将就得过去.尔后,这家伙随手从一个黑粗陶罐里抓起一把盐和碎铁骨木,往炉子里一扔,炉子里立即爆出一声棕黄的闷响.天一不明白他这一手,究竟又表示什么.他只知那纸包里包着自己六个月的工资.
那家伙把天一推出门去,带玉娟进了手术室.他不正眼看玉娟,总是趁玉娟不备时,狠狠地瞅她一眼,又赶紧掉开视线.玉娟怕他.当他的手故意触摸她的腿杆时,她几乎要昏厥了.
玉娟出手术室,天已全黑.那家伙一边锁手术室的门,一边对天一说:"明天再来.还是这时间.来早了你自找麻烦.来晚了,我也不恭候.回见."说着,提起两个被蓝布套罩严实了的鸟笼,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棵大白菜,回家去了.
"走吧……"天一去搀扶玉娟.他不知该怎么去安慰为他遭了罪的玉娟.
玉娟不动弹.低着头,倚在近门框的墙边,索索地颤抖,双手下意识地捂住小腹部,只是在抖.
"疼……很疼吗……"天一嘴发黏,嘴唇焦躁.他都想不起来,身边的挎包里还预备了几个生鸡蛋、四两红糖和一包油炸排叉.他偷偷地跟人请教,听说一出手术室,就得给女人喝两个生鸡蛋.在蛋壳上,一头凿一个小洞眼,尔后叫女人仰起脖子,稀里哗啦地吸.再用烫烫的水胞一碗排叉,撒进两把红糖,再拿个大碗,扣住,严严地炯一会儿,趁热用筷子挑来吃,捧起碗喝,出一身汗,歇着,等汗自己干了,给女人裹上块头巾,再上路.但这会儿工夫,他全记不起来了.
玉娟只是龟缩着.
"怨我……都怨我……"天一磕磕巴巴.
玉娟忽然拧过身去,哭了.
原来,刚才那家伙只是要了玉娟一回,根本没给玉娟做那手术.只是用镊子夹着酒精棉替玉娟细细地擦.他说高压蒸煮过的手术器械已全都用完.所以手术今天还做不成.今天只能给你消消毒.天一马上找到那家伙的家.家里也挂满了鸟笼.天—一声不吭先踩扁了两只用蓝布套遮严实的鸟笼,尔后擒住他手腕,不由分说,把他拖进大杂院一旁僻静的夹皮巷筒.肖天一在部队当过五年侦察兵.这一手,小菜一碟.
"你这是干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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