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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更纳闷的是,从来不一惊一乍的肖大来,今儿个是咋的了.大家装作漫不经心,却都把疑惑好奇的眼珠直愣愣支到眼角的尽头看.
肖大来又嚷了一声:"你们都来看呀!"他向苏丛跑去.他看到苏丛的脚了.他常年光脚,脚掌是粗硬的,脚背晒得油黑.在阿伦古湖边,他身边的男女老少,但凡能光起脚时,也总是光着脚的.他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人的脚还能这么细洁白润.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无比诧异但又极其惊喜地看了看苏丛,并且又嚷了一声:"快来看呀!老天!!"
其他那许多在场的人,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苏丛脚的与众不同.特别是那些成年人,成年的女人,从苏丛进县中那天起,甚至在有消息说她要到县中来的那天起,就在背后经常地打听她.议论.比较.偷偷地笑或叹息.也诧异或疑惑或感佩艳羡.他们只是当面不出声.绝不公开表达自己的惊喜或厌恶.当他们发现肖大来这几声喊,是冲着苏丛的脚去的,他们觉得这孩子简直疯了.学校管理员忙跑过去,狠狠地推了肖大来一把,训斥道:"邪门儿!干啥哩?"
肖大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想辩解.管理员又推了他一掌.他踉跄着,手在空中紧着慢着划拉了好几下,才没有像狗啃泥似的倒下.
所有在场的人都哄地一声开心放怀大笑起来,并且趁机去看刚才还不敢如此放肆地盯视的苏丛的脚.
苏丛窘迫.着急.不知所措地用一只脚去搓另一只脚的脚背,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这一双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光脚遮盖起来.结果,反而把前几大刚撒到地里的羊粪蛋和猪屎蛇,都蹭到了脚背上,让自己一直恶心了许多天.
第二天,她匆匆赶到木西沟去看望大姐.她刚走,学校里就有人议论,说她是气恼之下才走的.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到第三天,有她一堂物理课.她仍没回来.不相信的人,也都相信起来.当晚,就有人去校长家,很郑重地劝告校长,要他重视这件事.苏老师毕竟是县委领导的家属.
苏丛也怨大来不懂事,让她在那么多人面前好不尴尬.但她知道这孩子并无恶意.他是真没见过这么白的脚,真惊奇,真欣喜,真还不会掩饰他自己.想到他竟还有这么单纯的一面,她不禁为他高兴.甚至也去打量自己的脚,多少有些羞涩地暗忖,它果真值得一个男孩那么惊喜?她要找大来好好谈一次.要告诉他,学得更稳重一些.该掩饰自己的时候,还得学会掩饰自己.
等她回学校,正赶上放春假.学生都回家,帮社里队里闹春播.春假结束,仍没见大来返校.开始,她没有意.因为没及时返校的不止他一个.又过了半个来月,别的没返校的都返校了,却仍不见大来返校,她觉出蹊跷,再去打听,才得知,为了那天在土豆地里所发生的那件事,学校已经勒令大来退学了.
她吃惊了.
她赶紧去找校长.她说肖大来并没有做什么对她不恭敬的事.他说"天爷,咋会恁白"那句话,就像在说"看啊,像天上那朵云彩"一样,不带半点邪念.校长犹豫.她又去找泅洋.'泅洋笑道:"这也要我出面,你觉得合适吗?"
苏丛急忙解释:"他们就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才这么严厉地处理了那个学生."
泅洋温和地劝说:"也许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别固执在牛顿力学的立场上,去解释量子现象嘛……"
苏丛忍耐不住,大声叫起来:"别跟我谈你的物理了!一个被县中清退的孩子,今后会遭人什么冷眼,你也很清楚!"
泅洋从公家发给的藤椅上站了起来,他准备结束这场谈话.这几个月他总是这样,一旦觉察谈话出现不愉快的迹象,裂痕将要扩大,他就不再继续下去.他不想跟苏丛吵."告诉你,我们不能利用已有的这点身份去干预下边同志职权范围内的工作.我们刚到这个县不久.我们还不太了解情况……"
"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这样处理肖大来,是不公平的!"她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我要去参加常委扩大会了.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见."
每回都这样.他总及时地开动消防龙头,把已经冒出浓烟的柴火堆浇个精透.他总是用公允的断语,坚定的请求,结束谈话,不等苏丛回答,也无需苏丛回答,就离开了屋子.
浓烟转化成灼热的水蒸气,从烤裂了的木柴缝里,嘶嘶地往外喷发.弥漫.翻滚.苏丛感到被冷落了.但也许他是对的.他或她,不该干预.干预不过来.于预错了,影响更不好.
但是,一个孩子的前程,怎么办?
她又一次去找校长.
她说:"我不知道肖大来在其他方面还犯过一些什么过错.假如只有这件事,你们一定要处罚他,我会不安生一辈子!我会跟你们吵到北京教育部!你要是觉得收回处分决定,对你做校长的面子上太过不去,我到哈捷拉吉里镇去给孩子和孩子的家长做工作,我去承担责任,我去带他回来."
校长对她的任性,简直毫无办法,便苦笑道:"肖大来本来就不是我们学校正式的学生.通知他,撤销勒令退学决定,让他就近找个学校读一读就算了.何必非得你亲自跑这一趟?"
"反正我不要您报出差补助.别的,您就别管那么多了.行吗?"
'行啊行啊,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校长笑道.
苏丛立即去买班车票.出门前还郑重向校长声明:"我这么做,跟泅洋同志完全没有关系.他不同意我来给你们添麻烦,您要觉得我这么做,真是给学校添麻烦,那我就……"
校长忙起身,做了个"请快走吧"的手势,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快去吧,我的泅太太.要不是为了你,我们能舍得放弃那十二车柴火和两吨腌鱼?肖大来一年工夫学完初中三年课程,这样的学生不是每年都'拣'得到的.明后年,我们还指着他给县中增加几个百分点的高考录取比例咧.你去,来回车费,我给报,出差补助一分不少你的.听明白了?!"
但苏丛却没能叫回肖大来.她看到了那个遥远而又遥远的渔镇.看到了那片宽广而又宽广的湖水.那里潮湿风.干白芒硝.大片起伏.无尽头的消失和黑色的棕褐.她终于明白大来为什么会惊讶她的"白".但是她却没能劝动肖大来.他死也不愿再回县中了.全家人都帮着苏丛劝.他爹肖天放在桌面上把手掌心拍出血,他也只是一个不做声.后来,他们趁苏丛回招待所歇憩的空儿,把大来四肢巴叉吊在院子里两棵邻近的大树中间,也没能叫大来开口.大来从小蔫倔,但还没见他像这回这样,倔过死牛.第二天大早,苏丛又来大来家.大来忙给苏老师沏油面茶.尔后,他又蔫蔫地待一边去了.
"你还要人家苏教员跑几趟?你狗日的做了对不起苏教员的事,人家苏教员倒过来大老远地上门来给你说好话.多大的冤屈?啥金玉身哩?什么面子?你连嘴也不张一下,你个什么东西,呀是吃哩溢槽啦!你对得住人家苏教员不?"天放骂到兴起,抡圆了胳膊,一个巴掌甩过去,苏丛没来得及拦,大来便被打飞了起来,远远地摔倒在墙根下,后脊梁重重地砸到墙上,好像要断裂了似的;五根手指印,从耳朵根一直红到下巴额上.凡是起红印儿的地方,立马儿又高高肿起.血呼呼地从鼻子、嘴巴里咕嘟咕嘟涌出.头一低,便全滴到衣服上、地上.苏丛没见过这么打儿子的,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大来也被热血呛住,闭住了气,连咳带喘,吓得连连往墙犄角里退缩.不敢用手去捧那好像小水柱似的血流,只好稍稍仰起一点脸,由它顺脖梗儿煞煞铺开,一会儿工夫,就把为了苏丛到来才换上的那件白衬衣,染得一片鲜艳.到末了,还是天观、天一冲上前,一个抱住正摸着找斧子劈大来的天放,另一个抱着大来,连拖带拽,把他赶紧弄出屋.
"太对不住您了.麻烦您回去告诉校长,三天后,我准把这狼不吃狗不啃的娃,给她送到.活的不成,死尸我也要送一个去!县中老师来请,还不去.你祖宗八代还没修恁好的福咧!"肖天放无比的歉疚,他说不出自己该怎么感激这位好心的女教员.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简直抬不起头,说到后首,他忍不住又冲着门外去追骂儿子.这时,几个姑姑和姐姐正围着大来,心疼地替他擦血,止血.大来有长房长孙的身份,在众姑姑和叔叔的心目中,地位自是不同.
回招待所时,苏丛把大来也带到招待所里.
"能告诉老师,为什么不肯再上县中吗!"
苏丛问他.
大来脱去上衣,让苏丛看,爹以往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苏丛简直不能相信,这全是亲生父亲留给的.
"为什么?"她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要我听话……"
"让你听话……总还是为了你好……你总不能因此……因此就不愿再上学了……"
"上学?"大来一下跳了起来,"我不愿再为他上学."
"什么叫为他上学?前途是你自己的."
"自己?我们肖家,除了他肖天放,没一个人能有个'自己'."
'什么意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来不说了.说不清.永远也说不清.不做肖家人,是永远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
"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强迫你.你曾经对我说过,我长得像你妈.那么,听我一回,就当是你妈妈在求你,谁也不为,只为你自己,为了你那不见了的妈妈,跟我回县中."
大来心酸了.头一低,眼泪不断线地滴下,滚烫滚烫地滴下.他把苏丛带到阿伦古湖边,妈妈走失的那苇荡人口处,对苏丛说:"苏老师,你回县里去吧.在县中这一段,我已经摸清自己的实力了.我不想再作为我爹的替身,在那儿待下去.拿不到毕业文凭,我也不会自暴自弃.我会找别的机会,继续学,不断学.我要做的事,我一定能做到.在这一点上,我绝对像我的爹.今后,我要做我自己愿意做的事.我要做我自己.肖家的人都怕我爹,因为他们都欠了他.我不怕.我不欠他.我没想做他的儿子,是他要把我生下来的.我不想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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