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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开枪令……"
"啥开枪令?"朱贵铃一时竟没回过味儿来.
"我真没法见你……那会儿也在查我的被俘问题,我实在不敢……"肖天放涨红了脸.舌条有些麻木.
"哦……不要再提那些事了……"朱贵铃突然显得很不安.尔后去关窗.
"求你帮我一回忙.能把我儿子带到你独立团去……"
"我还不是独立团团长."朱贵铃回答道.非常干脆.他怕沾这种事.他知道,迺发五器重他,是因为他能替他办事,迺发五并不希望、甚至很不希望看到他利用他给的职权,去办别人的事.特别是私事.
"指挥长,只求你这一回……"
"我还不是什么独立团长."
'指挥长,全阿达克库都克都知道这个任命了……"
"全世界都知道也不行.我不是.我还没上任.能不能上任还很难说.就是上任了,我也办不到.不能办.真正的独立团长是咱们政委本人.他只是要我去代他守着这个位置.这里的复杂,没法跟你说……"
"指挥长……我当初不是存心要坑你才交出开枪令……你可以去查……你看看这……"肖天放见朱贵铃怎么也不肯在大来的事情上出力,真急了,顿时逼出一身冷汗.手忙脚乱.下身酥软.哆哆嗦嗦地去拉起裤管肥那个简陋寒酸到几近狰狞的木腿撩给朱贵铃看.他自己也说不清,木腿和他正在说合的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它又能向朱贵铃说明什么.他只是觉得,只有它,才能表示那一切无法用话语述说的经历.遭遇和感慨恳求.他以为朱贵铃还在开枪令这件事上记恨他.
看到肖天放那样一条木腿,朱贵铃不禁也哆嗦了一下.但他还是坚持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但凡能办的事,我干吗不替你办.可我不能……你不知道我……我……"
肖天放真要哭了,真想扔开那条木腿,冲朱贵铃下跪.真想倒在一个角落里,去抽泣,去于嚎,像一段委屈了几百年几千年的沉香木.伽楠木.黄檀木或红柳疙瘩.我得罪过你们.我做过错事.可我儿子又怎么对不住你们了?他是一个自小就没了亲娘的娃娃啊!哦,老天爷……他胸隔膜急剧地痉挛起来,鼻腔一阵阵尖酸热辣,经常发炎红肿的眼角也湿润了起来.他忙掉过脸去,恶狠狠地哼了哼,用力甩上门扇,急急地拖着那条僵直的木腿,走下楼去.在楼板上敲出一连串凶狠的声.只留给朱贵铃一个高傲的背影.他不愿让朱贵铃那老杂毛看见自己的眼泪.那是肖天放的眼泪,他要留到阿伦古湖畔的大苇荡里去流.他流的不是泪水,是燃油.是铀28.是钚35.是在地心涌动奔蹿的熔岩,是让太阳躁动喷发燃烧爆炸发光缩小膨胀的原生液,是能把任何一种规格的钢板全都腐蚀透的硝酸硫酸或硝酸加硫酸或硝硫酸它爹妈血管里流着的那种最刻毒的血液……够了.够了……
肖天放走后,朱贵铃脑子里空空荡荡地麻木了好一阵.他觉得异常的疲软.浑身跟装满沙子的大木桶一样沉重.他慢慢去收拾被肖天放那笨重庞大的屁股揉皱了的椅套.这时,迺发五派人来叫他.他赶紧起身.但奇怪的是,他总觉得肖天放还在屋里.走了几步,回头来看看,有个影子.肖天放.哀怨.恳切.身傀.绝望.好像还穿着十七八年前在老满堡联队当支队长时穿的那身制服.手里掂着那四瓶酒.
"你把它们拿回去吧.请回吧.对不住你了."朱贵铃喃喃.那影子不见了.但四瓶酒仍在一个沙发的腿跟前立着.朱贵针走出门,又觉得肖天放进屋来了.仍是影子."请回吧……"他喃喃.影子晃了两下."肖支队长,不是我不办……"他上前想去推那影子.这时迺发五的秘书又来催促,见他这样,便问:"你跟谁说话呢?"
"没……没有……"他没敢再回头看,匆匆跟着那位才届中年、头发便全花白了的秘书走了.后来朱贵铃看见,肖天放在种马场场部这幢由他根据迺发五的意愿、设计监造的全封闭式的环形大屋门外,在他那辆加长了的四轮槽子车旁边,一手扶着软沓沓的帆布车篷,一手搭在车前粗大的辕杆儿上,死死盯住天边紫下去又黑上来的云头,呆呆地站了许久许久.
天终于黑透.环形大屋那椭圆形的天井,被从楼上二十五个房间里泄出的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天井里一棵树都没有.只有沙子地.几段挖成马食槽的枯木.几根拴马桩.那年垦区总部的合副司令病了,要休养.对迺发五说,给我找个背静地儿,我真该好好地歇一歇了.医生那玩意儿,怎么就那么厉害?!迺发五说,你什么时候来,我替你收拾几间干净屋子.冻不着你,也保证饿不着你.合总得先动个手术,三个半月后,当他带着家属、警卫、秘书、厨师和几位必不可少的参谋干事助理员来到老满堡时,他惊讶地看到,迺发五给他"收拾的几间干净屋子",竟是这么一个庞大的椭圆形"古堡".三个半月的时间,突击建造起来的.迺发五向他解释道,我本来就想在这儿搞一个种马场场部.计划没那么快.既然你要来,我只不过提前实现这个计划.惜你住几天.你走了,我还用它办我的种马场,两不耽误.你别瞪眼.尔后干咳似的笑,让合总的警卫往楼上搬东西.合总走后,这儿的确办起了个种马场.有"阿尔顿",有"奥尔洛夫",有"苏格兰公爵","墨尔本姑妈"……但它真正的用途,却是个连以上干部的"俱乐部".迺发五觉得木西沟地区的基层于部太辛苦.他每年到农闲,都要在这环形'古堡"里办两期连以上于部"轮训班".每期一个月.二十名连长指导员,五名场长政委.楼上,被环形走廊串联起来的二十五个房间刚够分配.他让他们骑马打猎打牌量血压,讨论明年的生产计划.不是他们自己连队农场的生产计划,而是让他们帮着出点子,安排全管理处明年的总体规划.他让朱贵铃在"古堡"里设计监造了设备绝对上乘的手枪靶场.在山脚根围出狩猎区.三个能做满汉全席的特级厨师.几十只纯种英国猎犬.轮训班的经费由十六个农场均摊."处长特支"里再出一点儿.谁都乐意.于是你从远方来,一翻过木木齐克大坂,就能看到这个突兀的尤物.它那用糯米汁儿和了黄土夯打起来的外墙,是那样的粗糙笨拙高大,但又是那样的牢固、厚重、稳妥、朴实、耐用,永远不会动荡.这儿就是当年老满堡联队马场的旧址.还是白氏兄弟出资开辟了这片荒滩.后来一度又荒过.当朱贵铃从迺发五那儿领受到设计这个"种马场场部大屋"的任务时,他脑子里立即顽固地出现了这么个环形堡的形象.它那样牢固地占据了他的思路,致使其他的方案都无法再浮现.只有它了.有那厚重高大的木门上铆上九九八十一个拳头大的铁陀.风沙扑击它.暑气蒸烤它.冬去春来.年复一年.斑痕累累.阴阳或缺.清一色朱漆地板.自造土暖气.
朱贵铃匆匆赶到会议室,十六位高矮胖瘦不一、但差不多都在四十左右、一身旧的黄军棉袄裤或粗黑呢中山服伺候的场长,在把朱漆楼板踩得一通乱响之后,早已在会议室各自拽一把椅子,找靠近烟灰缸或有地方搁他那自带的自制的烟灰碟的位置落座.当然还带着十六个自备的保温杯.迺发五不喝茶水,他说他是旱鸭子.他讨厌那些正跟你说着话、开着会、干着活儿、站着队,却老要往厕所跑的家伙."婆婆妈妈的,给我滴干净了再来说事儿!没个男人劲儿!"可他爱吃生萝卜片.人家喝茶抽烟,他面前老有一碟削去了皮,整整齐齐切成长片儿的青萝卜.跑长途.一车的人都昏昏沉沉东倒西歪瞌睡,他在前座上,精气神十足,掏出小刀,慢慢削萝卜尔后用他强有力的大臼牙,嘎吱嘎吱嚼出满嘴生脆.有时他还替下老周,自己开一会儿车.让老周歪在他的座位上,眯一会儿,醒醒神儿.
迺发五三言两语便把他最近这一次跟对方首席谈判代表泅洋接触的情况介绍透了.现在看来,从官方,从上层,要谈妥这件事,相当困难.今天找大家来,就是看能不能越过那些地方各级官员,直接找阿伦古湖那许多个渔村的人,用比较适中的价钱,通融了这档子事,回过头去再打通他们的上层."各位跟湖边四镇十八村有什么私人关系,过去打了埋伏,现在这节骨眼儿上,能不能亮一亮?哪怕先找到一个突破口.谁先交个底儿?"
满屋的肃静.只听见他在脆脆地嚼,慢慢地咽.种马场这儿单有一个砖砌小窖,窖藏着足够他吃一冬一春的水萝卜这当然也是朱贵铃在设计这幢环形大屋时就考虑进去的.
总部已经认可了这项引水工程.批准本西沟再扩建十六个农场,投资是固定死了的.拖一年是它,拖两年拖个三年五载也是它.越拖,就越尴尬.越要爹死娘改嫁,越会跟豆腐掉在灰堆里一样,吹也不是拍也不是打更不成.的确是个急茬儿.
足有一枝烟工夫,没人吱声.
谁敢当着政委和其他场长的面拍这个硬脯子、揽这瓷器活?在阿达克库都克干了这么些年场长,不能说没在那四镇十八村里结识几个头头脑脑说话顶一点用的人,但能不能构成"突破口",实在心中没底儿.私下,也许可以给政委提供几个线索,会上可实在不能充这个好佬.
"那个泅洋书记,不就是咱们独立团未团长的连襟吗?这关系多近.不能让老宋去做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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