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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不无椰偷地笑道.
"嗨,不是那么回事……"天放脸红了."咱们也别叫一根筋拧住了窝在夹板缝里待着……"
天一却蔫蔫地笑,回道:"您瞧我是一根筋拧得住的人吗?我要真那么憨傻,认死理,也不至于……不至于……"天一长叹口气,眼眶潮红,没紧着往下说.天放知道他要说什么.天一从不回头埋怨大哥.每一回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打住,兄弟俩便各自垂下头去沉默自责.但那大,天一却没就此缄口不语.他直了直腰,让酸疼的后背换一个姿势受劲儿.自从那一回后脊梁上被天放拉了那一刀后,他整个身子——主要是上半身,就一老那么斜拧着,让人觉着,他总在找谁的岔子,摸着算计谁.其实,自从出了那回事,他变得特别宽容和善.有时甚至让人觉得他宽容和善到了散漫散淡的地步.他不再去争个啥.不想争了."哥,您不用脸红,我明白您这节骨眼儿上撤退,也还是为我,为我们老肖家着想.怕一道箍儿死凿,到末了竹篮子打水,白玩.咱弟兄几个,几十年,挣到这一步,的确不易.犯不着为那姓酒的倒贴老本,把哈捷拉吉里镇全输进去.我天一也不想在谁跟前充大瓣儿蒜,当盖世英雄.不想跟别人比.不过,有一家兄弟,过去您给我们讲的,我老忘不了.我想您大概也不会忘了,那就是老满堡的白家兄弟.倾家荡产修铁路,的确动人.咱们不以成败论英雄.说实话,不管你升什么旗唱什么歌打什么鼓点发什么誓,不管他俩怎么死又怎么烂,阿达克库都克都不会忘了这一对哥俩.谁能说他俩于的一切是粪叉子下河,多余的一档子事?!咱老肖家哪一点比他姓白的差?"
"听说那白老大没死.还在索伯县城兰镇里待着.白家……肖家……不比了……"
"要不想比,就一老也比不了."
"比不了的,也不止老肖家一家."
"可我们是老肖家,大哥!"
"大哥老了……"
"老肖家不会老."
从地窖里出来,天色将晚,浑圆的落日在浓重的暮霭里,渐渐失去耀眼的光泽,而阿伦古湖却在扁平地反照出千片万片金灿灿的鳞斑,同时也在闪烁中,往地平线下收缩沉落.
天放没照直地按来时的路,带大来回镇子.却带他上了近处一个草木丛生榛莽遍地的岗包.大来看出父亲有话要跟自己说,便不催促,只是跟他往棒莽深处蹚.
这次回来,大来也看出,父亲大不如从前了.动作迟缓.眼神犹豫.他常常回到小土包后的那幢将要坍塌的老板房里去.不知不觉地就走回去,似乎只有那儿才有某种他祈求的安逸,急需的空白,那种短暂的遗忘的淹滞的啥也没啥的忽而惊醒的空白……跟天一谈过那番话后,他曾深深自责过.自责自己为什么竟不如天一,还能想到老肖家在阿达克库都克还能做点啥,死活还要去跟那早已没影了的白家比照比照.
做点啥?
可以跟儿子商量商量吗?儿子……
有件事,他既没告诉天一,也没告诉过大来.这一段,他在肖家那幢老板房里藏起了好几十位老人.他们都是从前那个老满堡联队的人.许多还是当年"力巴团"的弟兄.前一段,各地在清理"旧军人",他们的日子都不太好过.他们知道,"肖支队长",在哈捷拉吉里镇有一方大地,便不约而同都来投奔.先是一两个,再是三五个,尔后十来个,没想越来越多,现在老板屋所有的大房间小房间,连过去存放腌鱼的地窖和酒窖都住满.天黑狠了,只得悄悄匀出一小部分住到大树上那几个窝棚里去.白天再回屋来,一块堆闷头烧莫合烟.还不敢敞开窗户大声喧哗.
这几十个老家伙对肖天放说:"支队长,你要有法子闹到枪,我们管保再没人敢越过阿样河一步,跟老肖家有半点过不去."
是的,要是有几十枝枪,老肖家不用发愁了,哈捷拉吉里镇不用发愁了,阿伦古湖也不用发愁了.
枪,谈何容易.但儿子手里有枪.
可怎么跟儿子开口呢?他知道儿子这个连看守的武器库里存着的枪,足够他十个.一百个哈捷拉吉里镇自卫用的.只要说动"副连长"配合,他能取到枪.
但作为一个老军人,他明白,他真要这么做了,无异于把儿子往死里送.
他当然踌躇.
还有没有更好的招术,既不把儿子牵扯进去,又能取到那库里的枪呢?
他还想问问儿子,阿伦古湖水到底能不能走出大裂谷.他想让儿子带他走一趟大裂谷.再听一听,还有没有那水漏走的声音了……
大约就在天放想开口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玉娟慌慌地跑来说,有二十八九个骑马的人,包围了老肖家,指着名,要大来出去见他们.
"哪儿的人?是河对岸的?"天放问.
"不认识.不过不像是河对岸的.不少都穿着灰军服."
"兴许是独立团的.我去看看."大来说着就要走.
'你别急着上前.我看来者不善.要是独立团的人,他围咱老肖家做甚?我去探探虚实,回头叫玉娟来跟你通情况.你就在这儿待着,别动弹……"天放叮嘱.
"爹,我能对付……"大来不放心父亲.
"你能对付一个两个、十个八个,你还能对付他二十三十?"天放横了他一眼,便带着玉娟匆匆走进夜幕.不大一会儿,玉娟白毗着脸,又跑了回来,对大来说:"他们……他们把爹带走了……在咱家堂屋里还留着几个人,非要见你.二叔大姑叫你快去么叔地窖里躲一阵,千万别露头."
大来听了没言喘,根本没想去么叔的地窖藏起自己,跟玉娟一起悄悄潜回家,去自己房里,枕头底下掏手枪.玉娟扑过去,使出全身力气,摁住枕头,不让大来带枪:"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不能跟他们来硬的."玉娟真要哭了.
"你兄弟不会恁傻,快,一边待着去."大来温和地笑笑,掰开玉娟摁在枕头上的手,取出手枪,去堂屋里一看,等候着非要见他的竟是集民县原先那个骑兵连的几个老兵.都戴着顶破军帽.油泥早把帽圈染黑.帽檐多一半都耷拉下.而在镇市梢那个废弃的杂草丛生的院里,黑鸦鸦一片,蠕动着马的脊背和散发着臭牛皮味的马鞍.天放被他们围在台阶上.他一见大来玉娟,便急得直跺脚,大吼:"谁叫你们来的?有你们啥事?"没等大来作出什么反应,那一帮人便把大来也围住了.带头者,仍是张满全.这时,大来和玉娟同时看到,在一边的墙犄角旮旯里,还蹲着个朱贵铃.黑条绒面的驼绒短大衣,臃肿地在他腿两边撒开沾满灰土的衣襟.脸上斜起两道新落下的伤痕.也红也黑.一只眼泡肿起老高.面前有个小马扎,他不敢坐.另有两位张满全带来的人,一左一右分坐在他两厢,紧紧看守着他.
骑兵连被拆散,但张满全却一直没死心.兴许是天性,他没法在一个地方老老实实待上一年半载.他喜欢在这块土地上跑来跑去.住各处的收容所.把油腻的背包单肩挎起.背包里有半副扑克牌和一条紧折起的灰棉毯.他想不通,这世界为什么总是只许一小部分人大声嚷嚷,而剩余的那些人,就只有悄悄听着的份儿.他想嚷嚷.偏要找找它的茬儿.牙根儿痒痒.他一直在那七封匿名信上下工夫.他通过各种关系接近那些能获知阿伦古湖和大裂谷秘密的人,寻找他们的笔迹,右手的,以至左手的反复对照.最后他终于查出,匿名信是朱贵铃的"杰作".
朱贵铃那时并不相信肖天放说的话,不相信什么大来的预感.但他的谨慎、本分、细心,却总使他面对天放提供的这个情况无法安生.于是他偷偷地叫回自己两个儿子.让他们重新勘察大裂谷.尔后他独自一人,用那台老掉了牙的手摇计算机,关起门,计算那所有勘察所得的原始数据.全部的材料有二十公斤重.他都装在一个铁匣子里,埋在老满堡种马场环形大屋中央天井的一块大石板底下.他没有使用通常的方法计算.他使用的是世人所不知的尚月国人的计算法.结果是,大裂谷无论如何都经不住阿伦古湖水的冲击.到那一刻,整个大裂谷都要坍陷,也许还要带动汪得儿大山的剧变,也许会沿着阿达克库都克新旧褶皱带的交接部出现一条新的撕裂带,而阿伦古湖则将用它黑蓝而又纯净得不能再纯净的水,淹掉阿达克库都克荒原已经开发成的那几十个农场,或者被大裂谷底下那亿万年前形成的大溶洞吸收,和当年的尚月国一起,汇集成一个泱泱的地下湖,永无天日地在黑暗中涌动.朱贵铃不相信自己的结论.他一遍又一遍验算.他不敢冒犯迺发五.不敢上前去说个不字.但他清楚此事的利害关系.他知道工程建成,要放水的那一刻,他自己也会在现场.尔后绝对要发生的事,他不敢细想.得找个"大炮筒子"来替他把这事往外捅.把所有的熟人、半熟不熟的人都筛了十八遍,他看中了张满全.他开始给他发匿名信.他希望借张满全的折腾,去引起广泛的注意、复查、验算……他没想到张满全竟找到了他.张满全知道这家伙轻易不会说出真情,但他一定要得到这个真情.他把那七封匿名信拍在朱贵铃面前,朱贵铃装迷糊.不认账.张满全叫人用树条子抽他.他尖叫,翻滚,求饶,两个腿弯和大腿根几处都被抽紫、淤血,他还是不说.张满全最后一招是向朱贵铃抛档案.从一个借来的皮包里掏出两份影印件,一份是当年会议记录的影印件,一份是当年批准对朱贵针等人执行逮捕进行劳动改造的命令的影印件.那个会议有迺发五参加,那份命令有迺发五的签字.
朱贵铃的精神防线顿时崩溃了.
但他还挣扎了一阵.
他说:"这两份影印件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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