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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们要说:“这爱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不会生你们的气,我会认为你们问得有道理。并不是因为这些年来,当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等待我丈夫归来时,我没有注意到这个男人是多么可悲、软弱而自私,而是艾斯特告诉我他赚了很多钱,这一我可以从她挑起的眉毛中看出她所说的并不是虚言。既然他有了钱,那么我想他就有了自信,过去那些令哈桑显得不可爱的缺点想必就已经消失了,就会显露出吸引我的黑暗的、邪灵般的、奇特的那一面了。从他固执不断地寄给我的信中,我发现了他的这一面。
黑与哈桑同样为爱我而受了苦。黑十二年来去了远方,不见了,没有了任何消息。哈桑则天天写信给我,在信纸的边上画上飞鸟和羚羊。读着他的信,一开始我很怕他,之后又对他产生了好奇。
我清楚哈桑对我的每一件事都极为好奇,所以并不惊讶他知道我梦见丈夫的尸体。我怀疑的是,艾斯特让哈桑看我给黑的信。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叫艾斯特把转交给黑。我的怀疑是否准确,你们比我还清楚
“你们跑哪儿去了?”孩子们回来后,我对他们说。
他们很快发现我并不是真的生气。我悄悄把谢夫盖拉到一旁,来到黑暗壁柜的边上。我把他抱到腿上,亲亲他的头和颈背。
“你冻着了吧,我的宝贝。”我说,“把你的漂亮小手交给妈妈,让妈妈来给它们暖和暖和……”
他的手臭臭的,但我没有说什么。我把他的头在胸前,紧紧地搂住了他。他很快就暖和过来了,像只小猫那样开心地小声喘起气来,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说说看,你不是很爱很爱妈妈?”
“呣——哼——”
“那是‘对’的意思吗?”
“对。”
“比谁都爱?”
“对。”
那么我要告诉你件事。”我像是要透露一个秘密似地说道,“可是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我朝他的耳朵悄悄说:“我爱你比谁都要多,你知道吗?”
“甚至比奥尔罕还多?”
“甚至比奥尔罕还多。奥尔罕还小,像只小鸟,他什么都不懂。你比较聪明,你能够懂。”我亲吻并嗅闻他的发,“所以,现在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记得昨天你悄悄地把一张白纸拿给了黑先生吗?今天你再做一次,好不好?”
“我爸爸是他杀死的。”
“什么?”
“我爸爸是他杀死。昨天在吊死鬼犹太人的屋子里,他自己说的”
“他说了什么?”
“‘你的父亲是杀死的。’他说。‘我杀过好多人。’他说。”
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紧接着谢夫盖从我腿上下去了,哭了起来。这孩子为什么现在要哭?好吧,也许是我刚才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打了他一耳光。我不希望任何人觉得我铁石心肠。可是他怎么能这么说一个我准备要嫁的男人,而且我正是为了他们才要和他结婚的。
没有了父亲的可怜男孩还在哭个不停,忽然间,我感到难过极了。我自己也要哭出来了。我们搂在了一起,他断断续续地哽咽着。那一巴掌值得哭成这样吗?我摸了摸他的头发。
一切都是这么开始的: 前一天,你们知道,我在言语之间告诉了父亲梦见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事实上,过去这等待丈夫从波斯战场回来的四年中,我时常在梦中这么见到他,梦里也出现过一具尸体,不过是他的尸体吗?这却一点都不清楚。
梦境总被利用来达成某种目的。在葡萄牙,艾斯特祖母来的地方,梦境似乎被当作异端与魔鬼幽会交媾的借口。那时候,尽管艾斯特的家族否认自己是犹太人,公开宣布:“我们已经变成和你们一样的天主教徒了。”葡萄牙教会耶稣会的掌刑者们仍不相信,对他们这些人都用了刑;为了能够把犹太人都上火刑台烧死,就像他们一一说出了自己梦里的邪灵和恶魔一样,用刑强加给了他们从没做过的梦,逼迫他们承认这些梦。这么一来,在那个地方梦境就被用来证明人们与魔鬼交媾,以便加以控告并予以烧死。
梦有三种用途:
其一: 你想要某样东西,但人们却连想都不让你想。于是你就说你是在梦里见到的,这么一来,你就说出了你所想要的东西,却好像你连想都没想过似的。
其二: 你想对某人使点坏。譬如说,你想诽谤一个人,于是你就说我在梦里见到他与某女人通奸,或者说在梦里见到有人给某某帕夏送去了一罐一罐的酒。就这样,就算人们不相信你,他们也会把你所说的这些坏话中的一部分传出去,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其三: 你想要样东西,但你却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你可以描述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人们就会刻向你解释梦的含义,告诉你应当要什么、他们可以给你什么。比如,他们会说: 你需要一个丈夫、一个孩子、一栋房子……
这些梦根本就不是我们真正在睡眠中看见的那些。为了能够让它起到效用,人人都把大白天做的梦说成是晚上做的。只有白痴才会一五一十地描述夜晚做的梦。如果真的这么做,大家要么嘲笑你,要么就把梦境解析为一个凶兆。没有人把真正的梦当真,包括那些做梦的人。难道你们把当真吗?
通过不情愿地说出口的一场梦,我暗示丈夫可能真的死了。虽然父亲起初说不能把这梦看成是事实的征兆,然而从葬礼回来后,他却从这个梦中得出我丈夫确实已经死了的结论。因此,大家不仅相信过去四年来我怎也死不了的丈夫死在了一场梦中,而且也接受了,就像是已经正式公告过了似的。直到那时,孩子们才真正明白他们没有了父亲;直到那时,他们才真正开始感到悲伤。
“你做过梦吗?”我问谢夫盖。
“有。”他微笑着说,“父亲没有回家,但最后我娶了你。”
他窄窄的鼻子、黑黑的眼睛和宽宽的肩膀比较像我,而不像他父亲。有时候,我很遗憾没能把他们父亲的宽阔额头传给我那圆脑袋的孩子们。
“去吧,跟你弟弟玩剑吧。”
“用爸爸的旧剑吗?”
“好的。”
我听着孩子们挥剑互击的声响,望着天花板看了好一阵子,努力地想压抑住心中渐升起的恐惧和焦虑。我走进厨房,对哈莉叶说:“我父亲好长时间以来一直想喝鱼汤。或许我会让你去帆船码头。谢夫盖喜欢吃的水果软糕你不是收起来了吗,去拿几片给孩们。”
谢夫盖在厨房吃的时候,我和奥尔罕上了楼。我把他抱在怀里,亲亲他的脖子。
“你满身大汗。”我说,“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谢夫盖打的,说是叔叔的红剑。”
“瘀青了,”我说,轻轻地摸了摸,“疼吗?这个谢夫盖真是没脑子。听我说,你很聪明,又很细心,我想你做一件事。如果你照我的话做,我会告诉你一个没有跟谢夫盖或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什么事?
“看到这张纸了吗?你要去外公那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纸放在黑先生的手里。你懂吗?”
“我懂。”
“你愿意做吗?”
“你会告诉我什么秘密?”
“你把纸条拿去。”我说。我再次亲吻他的脖子,闻起来香喷喷的。这个香只是说说而已,不知道哈莉叶已经有多长时间没带孩子们去澡堂了。自从谢夫盖的家伙开始当着那些女人的面举起来后,他们就没再去过。“我等一下再告诉你秘密。”我亲吻他,“你好聪明、好漂亮。谢夫盖是个讨厌鬼。他甚至有胆反抗他的母亲。”
“我不去送这个。”他说,“我怕黑先生,他是杀死我爸爸的人。”
“谢夫盖告诉你的,是不是?”我,“快点,下楼去,把他叫来。”
奥尔罕看见我脸上的怒火,吓得从我的怀里下来,跑了下去。或许他甚至因为感到谢夫盖要倒霉了而有点高兴。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红通通、喘吁吁地来了。谢夫盖一只手里拿着一片水果软糕,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剑。
“是你告诉弟弟黑先生是杀死你们爸爸的人的?”我说,“我不准你们在屋子里再讲这种事,你们两个应该要尊敬和爱戴黑先生。明白了吗?你们不能辈子没有父亲。”
“我不要他。我要回我们的家,和哈桑叔叔—起住,等我爸爸。”谢夫盖胆大包天地说。
这使我怒火中烧,打了他一巴掌,剑从他的手里跌落。
“我要爸爸。”他哭着说
然而我哭得比他还难过。
“你们没有父亲了,他不会回来了。”我抽噎着说,“你们是孤儿,你们懂了吗,你们这两个蠢货。”我哭得很伤心,真怕他们在里面会听见。
“我们不是蠢货。”谢夫盖哭哭啼啼地说。我们尽情地痛哭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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