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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署内,除钱、黄二人,其余三位家主均正值壮年。
刚当家难免志得意满,神色里尚有些掩不住的锋芒外露,好在三人懂得克制,也晓得分寸,万事皆以钱、黄两家马首是瞻。
钱有森年逾六旬,身高五尺,看似慈眉善目的一位老者,实则心思缜密为人也极其阴险,一早防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特意嘱人将账目重新做过一遍。
这会见没查出不对,回头递给众人一记眼神,又拱手笑着同王喆话别。
梁子俊还欲去库房核对府银,钱有森吩咐黄家交出钥匙“您老不在,县衙事务都是大伙商量着办,有什么差池尽管差人去问,咱们定当配合交差”
梁子俊点点头,展臂邀约“既如此,王大人也一并前往吧,免得届时有所出入,不好跟朝廷交差”
王喆进退维谷,只得挺身示意老钱。
钱有森略作愁苦的叹息“实话告诉大人,府银早被败光,这些年若非县里自行筹款,连城墙都无力修缮……”
“是啊是啊,要不是无银可用,咱们也不能眼看着衙署荒废至此……”黄稻也是一脸愁苦的应道。
但听几人诉苦,梁子俊冷笑一声,转头问王喆“历年税收都用于何处?即便前任贪赃枉法,也不至于把近两年的银子也贪去了吧?”
王喆赶紧质问五家,钱有森不慌不忙的出声解释“实因近些年水患频发,乡亲们筹资修葺河道,衙署故此欠了不少银子,至今尚未结清……所以,税收除了递交朝廷,余下都用来还账了”
“没有县衙批文,你们便敢擅自挪用税银,此事不知知州大人知或不知?”博林不咸不淡的指责。
王喆赶紧应声“这事确是下官允许,水患频发,百姓民不聊生,若非这五家慷慨相助,怕是河道至今仍不得治理,下官也是为了百姓着想才不得不从民间征集”
梁子俊摆摆手,没有证据,这事根本说不清“之前的烂账本官不欲理会,至于衙署还欠你们多少银子,当年谁下的令,你们就朝谁去讨”
钱有森没想到新任县官胆敢赖账,本想借此先给他来个下马威,不曾想这家伙竟然如此皮厚,轻而易举就把账赖到知州头上……可,他们哪敢朝王喆要钱?
修葺河道本就无中生有,税银也都逐年递交到王喆手上,若是这会把事抖出来,他们当真是里外不讨好。
当下五人便故作吃亏的缄默不言,梁子俊也由着他们装腔作势,又问道“为解旱涝之灾,朝廷特颁布控粮令。头年化税为粮,选的便是你们禹州地界吧?”
王喆本想速速抽身,没想到这家伙不仅皮厚还是个人精,支支吾吾的直道时候不早,需得回府衙办公。
梁子俊哪会放他跑了?大模大样的打开粮仓,当着众人的面开始清点。
博林越瞧六人心虚冒汗的样子越想发笑,等人核对完毕,才暗咳一声“数目可对?”
梁子俊故作不解的摇头叹息,指着账本发问“丰县共有九百余户,光记载在册的便有六千余人,按照每户三名壮丁四名妇孺计算,粮食的斤数也远不止这些……”
“可有隐瞒?”王喆擦掉额上汗水,暗道稀奇。
瞧他小小年纪,怎会如此通晓民生?往年来此任职的无一不是升斗不分的读书人,哪会晓得暗地里的猫腻,之所以诬陷以往县令贪没公款,也是因为交接时吃了此亏的缘故。
钱有森连忙作揖“县衙无差可用,些许刁民拒不缴税,咱们也是无可奈何。再加上各村都是自行统计,按人头上缴,县里仅是帮衬入仓,些许出入也是在所难免”
“荒谬!何人胆敢拒不缴税?来人,还不速速捉来大刑伺候?”梁子俊狐假虎威的大喝一声。
衙差面面相觑,暗道新来的知县好大的官架,也不知老爷有啥把柄落在此人手上,为何独独对他言听计从?
王喆打落牙齿往肚吞,摆手就令十名衙差下乡捉人。
梁子俊随手捡起一根木棍,用力戳破一袋粮食,捻着籽粒干瘪的麦粒斥道“陈粮充数,好大的胆子!”
五人连同王喆都是心下一惊,再想拦时已然为时太晚。梁子俊上下左右挨个捅上一遍,在最底层还发现混有麦麸乔装的口袋。
至此,连钱有森都开始不淡定了,低头思考许久才不得不辩解一句“丰县土地贫瘠,今年又雨水欠收,庄户以次充好也实为无奈,待得老爷派人好生查探,定然就能知晓是何人所为……”
想转移话题,欺他无差可用?梁子俊阴测测开口“哦?不知是哪家监督收上来的粮食?看都不看就敢收入粮仓,莫不是明知故犯?还是偷梁换柱?亦或是私下里收取了什么好处?”
王喆奉承梁大人明察秋毫,又转头厉喝“是谁负责收粮的?枉本官这般信任尔等,许你们自行监察”
钱有森眉峰连跳,赶紧将罪责栽到五家之外,王喆立马派人捉了押回省城问罪,再三保证定会彻查此事。
如此抵足相互,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才怪。梁子俊深知此事定会不了了之,故而便没揪着不放,卖他个面子,将人交由府衙发落。
虽说抓的只是旁支,但到底都是同根兄弟,钱有森面色难堪的直言身体不适,先行一步就欲告退。
其余四家也怕节外生枝,连连告罪请辞。梁子俊也没拦着,只说再有差池定会上门去寻。
王喆嘴角微抽的躬身领命,又被扣下五名衙差听候调遣,这才神色慌乱的押人回程。
心想这人不仅来头大,还是个知情晓故的奸猾之辈,只从他放眼大局,不捉着蝇头小利发难便可窥出,此人定非等闲之辈。
可他一介书生又怎会通晓分辨之法?连他都很难一眼认出陈粮,莫不是当真是庄户出身?
等人走了,梁子俊才捂着鼻子暗嗤一声“一早闻出霉味,当爷这地主是白当的不成?”
博林拾起一把麦粒,搓了搓问道“估计这亏咱们是吃定了,往后该如何是好?”
梁子俊也明白五家推责,税收定是讨不回来。让爷担上这么大桩赔钱买卖,不在几家身上捞回来,他就不是梁子俊了。
“先撂这,目前最要紧的是征集人手”梁子俊探头去看懒懒散散的衙差。
算上下乡捉人的那十名,也不过十五名差役,凭这些不称心的东西想收复丰县,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十五人别说听令调遣,搞不好还是王喆故意留下来的眼线。
此时急缺心腹、主簿、衙役、眼线……,两个光杆司令想成事,发愁的事可不止一两件。
“咱们兵分两路……”梁子俊摆摆手,附耳道来。
博林听罢瞪大眼睛,满脸质疑的低喝“不要命啦!”
梁子俊赶紧捂住嘴,小声嘀咕“爷这也是兵行险招,至之死地而后生!”
博林泄气的拍开他手,不无抱怨道“兵匪合谋,别到最后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梁子俊嗤笑一声,非常时期只能借用非常手段,有景王替他担着,再浑的事爷都敢干。再说赫连山虽是马匪,到底没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他动用职权上山诏安,替朝廷解除匪患,只有功劳谈何过错?
当下二人便吩咐衙差紧锁粮仓,安顿好车马行李,跨步进了衙署后院。
这五家当真只做表面功夫,公堂尚能见人,可这后院杂草丛生,房倒屋塌的哪能住人?
梁子俊打掉陈年蛛丝,挥手扇开满室灰尘,拍手骂道“娘的,先收拾块干净的地!”
二人撸胳膊挽袖擦洗一遍,环视唯一能住人的正堂,博林笑叹“没想到你我也有挤在一间陋室的时候”
“爷睡床!”梁子俊抱着被子就窝在床上不起来。
博林扫一眼地面,再抬头看看微微透光的棚顶,提起行李就把人往里推。
梁子俊搂着被子缩进墙角,搞怪的叫道“爷是有妇之夫,没特殊癖好”
“滚蛋,当我稀罕睡你怎的?”博林挑挑眉毛,懒的理他“无聊!”
“你有聊,那跟爷聊聊呗~”梁子俊趴着戳他,碎嘴的开始部署接下来的计划。
博林翻身背对他,暗自嘀咕,真不知陈青是怎么忍过来的,这家伙人前人后大变样,早知这德行,真后悔跟来趟这趟浑水……
“喂!睡着了?”梁子俊探头见他闭目安睡,无聊的开始挠墙。
爷想媳妇了……这破地、破床、破屋,媳妇不在还咋将就?
第二日清早,两人刚一出门,就被十五双眼睛恶狠狠盯着。
梁子俊暗咳一声,摆手吩咐“衙署简陋,你们自行安排,饭食就不必伺候了,爷自个上街吃点就行”
博林嘴角微抽的快步跟上,掠过饥肠辘辘又在破屋栖身一晚的衙役,心里默默嘀咕“对不住了各位,要怪就去怪你家老爷吧”
众人目送无良县官出门,转头商量“咋办?”
“能咋办?先找客栈安身吧,这破地根本没法住人!”
“银子谁出?”
“扣成那样,有银子也不会替咱们付店钱”
“要我说,撂挑子算了,省的在这受他鸟气!”
“呸!忘了老爷咋交代的?回去一准扒了这身官皮!”
“咳咳……我先问一句,这几人咋处置?”
正好有气没地出,瞪着抓回来的刁民,众人慢慢围城一圈,在几人惊恐的表情下噼里啪啦一顿暴揍。
打够了,才把他们关进地牢,至于提人过堂?等县太爷想起来再说!
梁子俊头不梳脸不洗的在街上溜达一圈,挑了半天,才在一处略微干净的店前驻足。
伙计吓的丢了饭勺,跑回灶房叽里呱啦,没一会,东家的便亲自跑来招待。又是作揖又是抹桌的小心伺候,吃罢早饭,连钱都不敢要就急着把瘟神送走。
博林多少能听懂方言,低声说道“他是怕遭钱家怪罪,故此才会这般害怕”
梁子俊抬眼四望,果见街上行人避让,店铺纷纷闭门谢客,原本还有几家尚在观望,见他扫来,连仅有的两栋二层小楼也都啪啪合上门窗。
呵呵……头一次遭到这等待遇,梁三爷乐了。
这节骨眼还能笑的出来,博林也是真服他了。
二人打道回府,收拾一通便将县衙丢给衙差照看,牵上马匹各自启程。
博林去省城找李舒和借人,梁子俊则去攀山岭借匪!
梁子俊那头先不提,博林打马跑了两天才风尘仆仆归来,原想陈青定是等的焦急,可不想,刚一进门,就见一屋子人忙前忙后的清洗葡萄。
李舒和见人进门,笑着抬手招呼,说完又低声跟陈青讨教起来。
门外停下一辆马车,伙计操着本地方言嚷嚷开来“让开点!没看这要卸货吗?”
博林被扒拉到一边,两名伙计抬着硕大的陶罐就往院里搬。
梁佳娴熟的引着伙计搬去后院,又对博林招呼一声“灶房还有剩饭,你先凑合一口……”
博林摸摸鼻子,径自打水洗脸,吃过剩饭后,才踱步问道“又晒葡萄?”
陈青摇头笑问“丰县一行还顺利吗?”
博林摇头苦笑,李舒和笑谈“猜到你得回来找我,这不早早候着呢”
博林问了半天,才知道大肆倒腾的是果酒。
昨日登门造访时,李舒和拎来了二人肖想已久的百果酒。陈青听完便笑说百果虽香却远不及葡萄醇厚,李舒和听罢大感兴趣,特邀来酿酒老汉一同酿制葡萄酒。
赶着秋末尚有葡萄可卖,众人便将集市上的葡萄全买来酿酒,又特意买了酒瓮发酵,这不赶巧今个送货,就被博林撞个正着。
“你可真有闲心,丰县那头都快火烧眉毛了”博林苦笑一声。
“不急,我心中早有定数,一早约好两名同窗一起前往”李舒和说罢便过去帮忙。
博林急着抓人回县,奈何李舒和兴致一来非要等葡萄入瓮才肯启程。
不得已博林只能放大招“梁子俊那混蛋二上攀山岭了!”
陈青和李舒和闻言抬头看来,半晌后又低声笑谈“估计是去诏安了,既然梁兄敢去,必是胸有成竹才对”
“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死人都能给说活心了”陈青附和道。
博林大叹你们哪来的自信?
陈青笑而不言,凭他是我夫梁子俊呗~
陈青真有点高看梁子俊了,上山后没等见到赫连山,先被手底下的莽汉痛打一顿,又被二当家吊起来示众。
梁子俊喊破喉咙,才把赫连山给叫出来。
“你他奶奶的还敢来!”赫连山抄着砍刀遥指狗官。
梁子俊嘿笑一声“真当你这山头是龙潭虎穴不成?爷敢来,就不怕死!”
赫连山挥手一掷,十几斤重的砍刀就斜着剁入泥地,若不是梁子俊腿抬的快,一准把脚丫子砍下来。
“干你娘的!有话好好说!干什么动刀动枪的……”梁子俊提脚吊在半空,吓出一身冷汗。
二当家跟赫连山叽歪一通,伸手在脖子上一抹,唬的梁子俊赶忙求饶,他娘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早晚有天让赫连山跪下来叫爷爷!
见狗官怂了,众人嘻嘻哈哈的笑话一通,得了大当家示意,才把人卸下来踢进大堂。
被人压在地上,梁子俊摆事实讲道理,说到口干舌燥见他仍不信服,干脆拿出匪气喝问一句“你他娘的还想不想报仇了?”
这句话直戳赫连山的心窝子,拎人起来骂道“叽里呱啦……”
梁子俊呲牙一笑,大致懂了“想报仇就按爷说的来,保你光明正大的把钱老狗宰了解气!”
二当家劝道“别听狗官胡说,没准是想引咱们进城一锅端呢……”
赫连山摆摆手,挥退众人,关上门与梁子俊密谈许久,直到第二日清晨,二人才相携出门。
“小的们,收拾东西进城过年!”赫连山大吼一声。
围在院里的一众马匪不敢置信的大呼小叫,连跑来投奔的乡亲也不甚明白大当家的意思。
她们刚过两年安生日子,怎又说要回去?
梁子俊摆摆手,制止一众乱糟糟的哄闹“咳~各位好汉,先听梁某一言!我知道你们不信我,都骂我是狗官,可县官也是人,是人就分好坏,就连你们这些马匪不也是穷苦出身吗?谁说马匪就一定是大奸大恶之辈?又是谁说当官的就没一个好官?”
众人听罢,渐渐熄了吵闹,安静下来默默在心底掂量。
“好不好不是我说了算,那得是老百姓给爷戴这好官、坏官的帽子。今日来,不为别的,就想问问大伙,想不想过安生日子?是想在山上躲一辈子,还是扳倒钱家回乡过活?”
一番发问,让众人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归乡的情绪,谁不想过安生日子?要不是被逼的过不下去,哪个肯上山当匪?
梁子俊再接再厉的鼓动道“不愿走的,我也不勉强,你们仍可呆在山上垦荒种田。我身为县官便替你们正名,摘了匪患的名头,你们仍是丰县治下的普通百姓!”
“真的假的?”众人纷纷议论开来,赫连山顺势发话“女人和娃先在山上呆着,留几个兄弟守山,其余的都跟老子进城当差!”
“当差?当啥差?”二当家率先发问。
“呵呵……当然是去县衙当差!今后咱们兄弟再不是马匪了!”赫连山咧开一口白牙,笑的连那道伤疤都跟着柔和几分。
“奶奶的,马匪当差?大当家不是逗咱们吧?”
“差爷那可是到哪都不用给钱的主,比当马匪牛气多了!”
梁子俊摆手制止喜形于色的一众匪徒,若不善加约束,这帮人怕是匪气难除,会给丰县日后带来大患。
赫连山接到示意,把定好的规矩郑重讲上三遍。
众人听罢嚷嚷开来,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当差还没当匪自在!
梁子俊哼笑一声“愿意当匪的,本官也不求着你们回来,当差若还想着欺压百姓,跟钱、黄几家有何分别?”
跑来投奔的乡亲立马深有所感,对这新来的县官也略生出几分好感。
赫连山沉声骂道“都他奶奶的想啥呢?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当官不为百姓谋福,就是狗官!衙役不肯除暴安良,反倒欺男霸女,与地痞流氓有何分别?咱们都是受够了这等窝囊气,才跑出来寻求活路,若是哪个不想过安生日子,现在就给老子滚下山去,咱这山头不养败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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