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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先生来江南也许久了吧?”原大人遥想道,“记得我刚及第时,叶相还未致仕,令尊大人也在京中,我和几个进士还前去拜会过……一转眼,二十年就过去了。”
“是,那时祖父和家父都在京中。”提到父亲,叶宜彬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他平静答道。
接下来又闲谈了几句,从江南风物到日常琐事,叶宜彬温言作答,吐属清雅,有礼而诚挚。
原大人暗自称许,忍不住问道:“以叶先生的才学,登科入榜不在话下。何不向朝廷考取功名?”
叶宜彬淡淡一笑:“原大人过誉了,世上能人辈出,才学在我之上者有许多。再者,读书与做官却是两回事,一旦入仕,便不离庙堂风雨、人情繁复。我实惭愧,并不长于这些。”
他语气寻常,只是坦然叙述,并无嘲讽之意。说到“惭愧”时也是落落大方。
原大人不禁爽朗大笑:“正是如此!都说学而优则仕,可做官的苦恼,莘莘学子又有几人能知?”他捋须慨叹,“这也是我担心的,犬子一旦入了仕途,恐怕烦恼比我尤甚。”
原夫人含笑曼声道:“阿烽随了我的乖张脾气,难免是要如此了……只怕平日也给叶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她望向叶宜彬。
叶宜彬忽然脸上隐隐发热,正不知如何接话,原大人就道:“正是,也怪我和倩思纵了他。他素日间道理总是一套接一套,我们拿他没奈何,叔伯亲戚更被他气了好几回。总算他对叶先生悦服,还请先生多多教导了。”
叶宜彬听这么一说,前半截赞同后半截却想反驳,又是愕然又是不好意思,含糊地应了一声。
宴毕,外头满目夜色灯火,原大人夫妇盛情邀他留宿。他连忙婉拒。原烽对父母道:“先生一整日没回书院了,我送他回去。”
原烽上午一回府就派了人到书院,说父母宴请叶宜彬,自己作陪。山长猜想是为的商议宋小姐的事,虽然责怪原烽不事先告知,但也没有追究,只叮嘱让早些回来。
原大人道:“好。”即刻吩咐备车马。
原夫人道:“临别一点心意,请先生收下。”一名侍女捧上个盘子,盘中明珠玉帛,光华璀璨。
叶宜彬刚要婉拒,原烽道:“娘,先生不要那些。”
原夫人嫣然笑起来:“娘糊涂了。”向侍女交代几句,侍女转身下去。过了一阵,重新回来,盘里的东西皆换过了。上头羊毫湖笔四支,漱金墨一枚,云母笺一卷,青花端砚一方,羊脂玉佩一对。
叶宜彬还要再推,原烽道:“家父家母的心意,先生不要嫌弃。”
他这么一说,叶宜彬怎好再拒。只得谢了。
外头车马已经套好,月如清盘,夜风徐来。原烽扶着叶宜彬上车,带上两个家丁打着灯笼拿着东西,便往书院而去。
叶宜彬本是要走,谁知一番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书院,一时之间,也不好再次离开。他一切照旧,日日讲学,只是对原烽态度比从前有了变化——
他对原烽避得更甚,避如洪水,远远看见就要绕道,话更是不开口说一句。在课堂上也不肯向原烽看去一眼。
原烽不知有没有察觉,但始终没有纠缠,任凭叶宜彬对他避而远之。
过了有十日,还是在桂花小道上狭路相逢了。
叶宜彬一转过弯,迎面看见原烽,人已是在眼前。他一愣,停住。
原烽身着士子服,抱着一摞书,神色坦然。看见了他,率先开口:“先生!”
未等叶宜彬应声,他就接着说道:“我读书有疑问,百思不能解,先生可否指点一二?”
叶宜彬听说有疑问,便放下窘迫关切问:“是哪里不明白?”
原烽道:“眼下我要上课,先生若肯,明日午后紫燕花矶见。但愿疑问能解。”说着往前走。
叶宜彬本欲再问,恐他误了课业,只好道:“你去吧。”
原烽经过叶宜彬身旁时,忽然顿了一顿,望着他轻声道:“……我的床你睡了,我的酒你喝了,我家聘礼你也收了,却装作不认识人,这也是圣贤之礼么?”
叶宜彬面上蓦然烧出一片火红。
原烽说完,自顾快步而去。
叶宜彬站了半晌,沿着小道慢慢前行。他人虽在书院留下了,心底念头却未变——此事终是要断绝的,愈拖延,便愈苦痛……原府那回,他们竟仿佛亲密了一些,若是不加克制,恐怕、恐怕自己的一腔恋慕便要流露而出了……原烽年纪轻轻,不过贪恋身体欢愉,将来成家立业,彼此如何解脱?而自己,又何必把不为人知的痴心酿成人人鄙薄的笑话?何况,眼前还有一件事……
他又停下步子,久久望着这花木扶疏、无比熟悉的书院。
第五章 同舟
叶宜彬来到紫燕花矶,但见天色澄净,碧波千顷,几株垂柳依然婀娜,却已是满枝金黄。两三只竹篷小船泊在岸边,云悄悄,水盈盈,却是四下无人。
书院本是临湖而建,此处虽有矶头,却不做摆渡而用。几只小船,不过哪日闲暇了去往湖心岛上观观景,翠山亭上吹吹风。故此处一向清静少人。
叶宜彬自顾在湖边等待。书院每月休息两日,今日正是休息之期,老师学生们俱出去了,不是回家探亲,就是外出玩耍……原烽昨日既说来此,总不至于忘了罢。
正自思量,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以为先生不会来。”
叶宜彬是背对着湖波,乍听声音暗吃一惊,连忙转身。原烽从船舱里出来,站到船头,注视着他,目光中隐然一丝欢喜。
叶宜彬心头微跳,定了定神,道:“既然你有疑问,我自当尽力解答。你读的是什么书?哪里不解?”
原烽却向他伸出手:“上来讲。”
叶宜彬迟疑,没有动。
原烽微微一笑:“先生是怕我存心加害,要把你推到湖里去么?”
叶宜彬无奈,抬步登上了船,却没有接他的手。
原烽见状,也没收回,转而扶住他手臂,待他站稳,便解了栓船的绳子。船只随着水波,悠悠离岸。
原烽卷起两侧竹帘,只余顶上竹篷,船上四面俱空,顿时一片明亮。他叮嘱叶宜彬在船上坐好,便拿起竹篙,撑了几篙。小船一路行去,拂开湖面上两三落花、几片秋叶。
离岸十来丈,原烽才收了篙,在叶宜彬身边坐下,望着茫茫湖波。
两人一同坐在船上,沉默不言。小船随着缓缓水波,渐向湖心漂去。
寂静良久,叶宜彬几次想开口,犹豫一下,却又压下了。他侧眼看向身旁的原烽。
原烽也正看向他。见他收回目光,又注视了他一阵,才转开去。
叶宜彬在这不自在中,竟有一丝异样的盼望,仿佛盼望这方沉默更久一些。他不敢再去看原烽,目光往远处晴空山峦看了一会,又转到眼前的水面上。
湖波清澈,可见两三条游鱼浅浅地在船边穿行,触手可及。叶宜彬忍不住将手轻轻放入水中,小鱼十分胆怯,青黑透明的身体一摆,便隐去了。
“用这个。”旁边原烽轻声道。叶宜彬看过去,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包鱼食。
鱼食洒落湖中,立即引来大群游鱼,团团围在船边,争先抢食,不时掀起水花,“哗啦”声不绝。
鱼儿绝大多为青黑色,偶尔间杂着一两尾色彩鲜丽的。“你看这条……”原烽一指,那是一尾红鲤,体甚雄壮,在群鱼里张嘴抢食,十分夺目。他抛了一粒鱼食过去,正中鱼身,红鲤欲回头,却已被身边小鱼一口抢吞,气得一甩尾,又是一片水花。
两人都不禁笑起来。叶宜彬忽然见着一尾白色的鱼儿穿了过去,连忙指着唤原烽:“快看!”
白鱼穿梭半天,都没抢到食。叶宜彬扔了好些鱼食过去,奈何它体尚小,力气不足,总被旁边的鱼群抢先吞食。白鱼似是有些失望,渐渐游远了。
“哎……”叶宜彬有些着急,又抓了一把鱼食。
原烽摊开手:“给我。”
叶宜彬一面把鱼食放他手上,一面眺望,语气有些失落:“它走了,怕是吃不上了……”
“吃得上!”原烽说着,拣起一粒较大的鱼食,望着白鱼扔出去,正落它口边。鱼口一张,顺势就吞进去了。
原烽又扔两粒,都被它一一吞进。小白鱼得了食,喜滋滋地掉头往回游来。
叶宜彬看得欢喜,同时惊讶于他的准头,不由道:“难怪那回看你射箭, 每箭都中了。”
原烽脸上却忽然微微一红,不但不得意,还似有些窘迫:“别提了……本想射个满贯,最后一箭却偏了靶心……”
叶宜彬心想偶有失误亦属寻常,何必苛责自己?正要开口,原烽却小声接着道:“……你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回……”语气十分懊恼。
叶宜彬一愣,心底蓦然被触动,仿佛被传染了窘迫,目光转向别处,不再言语。
又彼此沉默一阵,他出言打破尴尬道:“你说读书遇到疑问,到底是什么?”
原烽听他问起,便看向他,说道:“遇到一些诗文,不知何解。”
叶宜彬道:“你说。”
原烽又望了他一会,才开口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叶宜彬一听之下,血色全往脸上涌去,心中无比烦乱,半晌没有作声。
原烽轻声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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