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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运忽然问。
于洋犹豫一下,还是说:“两千亩土地,她把问题都揽了起来,当时稀里糊涂就让她进去了,现在想想,有点不负责任。”
于洋说了实话,海州市海宁区两千亩土地特大腐败案发生后,震惊全国,舆论更是将海东方方面面逼进死胡同,中央责令海东严查,当时于洋刚到海东,各方面情况吃得都不透。查案当中,此案当事人、海东大洋集团董事长、大地产商阎三平第一时间供出了时任住建厅重点项目办公室主任谢觉萍,经查,谢觉萍仅在这一项目上,就从大洋旗下的地产公司手中收受贿赂两千四百六十二万,外加一辆豪华车、两套别墅。谢觉萍本人对此也供认不讳。案件本来还可以继续查下去,但当时有人发话,要求尽快结案,于是纪委这边就将责任全部归结到谢觉萍一个人身上。这事成了于洋心中一个负担,总觉得此案办得荒唐,办得没有人性。谢觉萍有那么大能耐,一个重点项目办主任就能把两千亩土地低价出让掉?于洋一直想找机会补救,正好这次查骆建新案,谢觉萍那边又办了保外救医,目前住在北山医院,所以就……
“你于书记手下也有冤案啊,现在后悔了?”朱天运进一步问。
“后悔倒未必,不管怎么,她是贪了,做了不该做的事,进去是应该的。只是……”
“只是什么?”朱天运逼得很紧,因为这时候他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谢觉萍身上。朱天运跟谢觉萍是有过一些接触的,两千亩土地案对他震动更大,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谢觉萍会搅进去,至于后来谢觉萍一个人把问题扛起来,对他来说就不只是震惊,而是十分难受。
官场中总是有一些悲剧性人物,他们有活跃的时候,但他们的活跃是为了别人更活跃,他们到官场中来的目的,就是充当伴舞,充当配角,自己永远成不了主角,一旦需要他们做出某种牺牲,他们就别无选择地去堵枪眼,或成为炮灰。朱天运暗自感慨一会,又道:“她说什么了,不会良心发现了吧?”
于洋摇头。那天他跟谢觉萍谈过,谢觉萍还是最初受审查时的样子,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对他这个纪委书记多了一份仇恨。听完他一席话,谢觉萍态度生硬地呛他道:“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想送我进去吗,我进去了,书记您难道还不满意?”
这女人,太有个性了。个性即命运,尤其官场中人,不该太有个性啊。于洋也替谢觉萍发感慨,进而又想自己,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天找谢觉萍,并不是询问骆建新是否把东西交给了她,当时还没收到骆建信这封信呢。谢觉萍将一份重要文件藏了起来,那份文件很重要,关系到两千亩土地案能否最终查实。这案子本来已经过去了,草草审查,草草结案,可最近中纪委又有新指示,要求重新查,怕是这一次……
于洋一时有些思想抛锚。
“这就奇怪,除了她,姓骆的还能把东西给谁?”朱天运还在那里苦想,似乎他的兴趣比于洋还大。
“他会不会还有别的女人,很隐秘的那种。”于洋收回心思,刚才抛锚抛得有些厉害。
“这个你得去问骆厅长,可惜人家现在到了国外。对了,他有下落了没?”
于洋摇头。时至今日,他们还没准确地掌握到骆建新在国外的具体位置。外交方面是努力了,但没有结果。为此事他已挨了上面的批,办事不力啊,他现在压力很大。
两人又扯一会,最终也没扯出个所以然。朱天运说:“算了,这问题太头痛,说点轻松的吧。”
于洋苦笑着脸道:“这问题交给你,抓紧想,有答案马上告诉我,我现在是里外交困啊。”
于洋一句话,忽然触动了朱天运心思。于洋哪里算是里外交困,真正里外所困的是他朱天运!
有些事一直埋在朱天运心里,折磨着他也难为着他。朱天运在海州的地位很是尴尬,表面看,他是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高高在上的人,按别人的说法,海州是他的地盘他的天下,他在海州可以无所不能。实际中却远不是,现实复杂得很呐。他跟柳长锋的关系跟所有的书记跟市长的关系一样,是在斗争中求平衡,妥协中谋发展,表面友好暗中藏刀,磕磕绊绊往前走的关系。柳长锋看似对他毕恭毕敬,尊重加热爱,客气带恭维,内心里则巴不得他早点离开海州,滚一边去。人家瞅这位子瞅很久了啊,这年头,有谁心甘情愿被你压着?可朱天运不想走,也走不了。省里没他位置,到别的省去更不可能。官当到他这位置,瓶颈就有了,而且是大瓶颈,再想上半个台阶,都难得不敢想象。都说如今当官,一要上面有人,关键时候要说你行。二要腰里有铜,必要时候拿出真金白银。三要下面有支撑,胶着时组织能找到用你的理由。但这都是官场初级阶段,真到了他这层面,这些小儿科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到海州后,朱天运一度时间颇为自信,也大刀阔斧干了那么一阵子,可是很快发现,权力在给你带来巨大空间的同时,也带给你一大堆麻烦。有些麻烦因人而起,有些因事而起。而且越到权力高层,这种麻烦解决起来就越难人,远不是人们想像的那样,好像手中握权,就可以所向披靡。你披靡不了。舞台有多宽,风险就有多大,世间万事大都逃不过这个理,为官也是如此。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激进,朱天运马上调整策略,变得低调温和起来。有人说他到海州,只砍了一斧子就不动作了,也有人说他试了一下水,马上缩回了脚。这些都是事实,朱天运并不觉得别人在讽刺他取笑他,倒觉得别人帮着他修正了脚步,没让自己再危险下去。他这一收,锋芒是没了,可新的问题又来。一方面海州受了损失,各项工作的步子都慢了下来,这对他是极大的威胁。不管怎么,为官还是要看政绩的,而且层面越高,政绩两个字就越显得重要。他急。另一方面,有人误读了他的策略,以为他缩手是怕,是畏惧。在官场,你可以让别人这样想那样想,但千万不能让别人认为你怕。这种错误的信息会激发别人的斗志。
朱天运现在就陷在这样一口怪井里。
一方面柳长锋虎视眈眈盯着他位子,表面对他又尊重又热情,内心里却巴不得他翻船,早一点滚蛋。这是官场常态,到朱天运这程度,想问题就再也不理想不偏激了,把很多病态的东西看成常态,把非正常看成正常,要说也是他们一个本事,是功夫,不然就会闹出笑话,难道你真会相信柳长锋会服服帖帖跟在你屁股后面走,那不扯淡嘛。而且现在还不只一个柳长锋,省里市里盯着他这位子的,多。这是人际关系上的陷阱,或者叫黑洞,总也光明不了。另一方面,海州是海东省会,地位特殊,往海州插手的人实在太多。省里每一位领导,特别是省长郭仲旭和副省长罗玉笑,对海州的事格外上心,常常出奇不意地打过来招呼,指示他这事该这么做,那事该那么做。实在不好指示的,会绕着弯儿把意思传达到。这些指示不听,会影响他跟省府的关系,听了,他在海州就成了摆设,很多事根本不能按他的意愿办!
那两千亩土地就是例证,当时他根本做不了主,一切都让别人操纵,他还不能吭声,只能装糊涂!
出了问题却让他来担,要让他收拾残局,而且不能把任何人牵扯进去,必须处理得干干净净!
朱天运实在受不了这些,他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更不是一个可以给任何人收拾残局的人。所以,骆建新案浮出水面后,朱天运心里是有一些妄想的,叫阴谋也行。想借此案打破些什么,改变些什么,或者破坏掉某种格局,给他重新建立新格局的机会!
这天于洋还跟朱天运说了另一件事,两人聊到差不多时,于洋说:“另外还有一事想请书记帮忙,可不能嫌我麻烦啊。”
“怎么会呢,说,什么事?”
“借人。”
“借什么人?”朱天运一下就警惕了。
“还能借什么,办案缺人,支援我一下。”
“这个啊,骇我一跳,行,看上谁只管抽,全力支持。”朱天运暴出爽朗的笑。刚才他以为,于洋又要对海州哪个干部采取措施,纪委书记说这种话时往往会用一些别的词,借人有时就是把这人带走。
“这是名单,把他们全借给我。”于洋掏出一张表,递给朱天运。朱天运一看,眉头立马皱起:“借这么多啊,莫不是……”
他差点将大规模行动说出来。
于洋避开朱天运目光,有点伤感地道:“这次我不想留遗憾,不想再找替罪羊。”
一句话说得朱天运暗暗兴奋。随后就又暗淡了,不管怎么,作为市委书记,他还是不想在自己地盘上闹出太大动静。
有些动静闹不起啊。
第三章 顺水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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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建新一案果然紧锣密鼓查起来,不过于洋这次将局势控制得非常好,纪委这边是急流涌动,一波追着一波,外界却近乎听不到什么。
这天秘书孙晓伟从省委那边办完事回来,压低声音跟朱天运说:“风声紧促啊朱书记,这次怕是要动真格了。”
“什么要动真格?”朱天运抬起目光,多少带点不满地看住自己秘书。朱天运不喜欢秘书多嘴,更不喜欢秘书搬弄是非,可现在的秘书偏偏喜欢这些,一个个全是小灵通。有时候领导间还没传开的事,秘书那边已成了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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