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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不是干旱就是洪涝,吃不饱肚子的大有人在,就连条件比较充裕的老夏家也得时不时用一两顿红薯代替大米。那年月,你有钱除非高价买黑市粮,米和油灯基本生活物资都还是按需凭票购买。
所以,这地里的庄稼要是长不好就得饿肚子,两个村的人一合计,说要不把村口那座稷王庙给修修,保佑这一块地方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主意大家都是赞成的,可修缮房屋总得有花费吧,那年月家家户户基本都是勒紧裤腰带在过日子,谁家也没有余粮啊,隔壁村就打了退堂鼓。这不,洪村的人一商量,你们不修我们修,到时候修好了把门关上弄一把大锁挂着,就是不给隔壁的人进去。
修缮庙宇在哪朝哪代都是积德的事情,村里人自然看得也很重视,都知道五里铺有个查文斌最近已经闭门不出,这不夏老六与他多少是有些交情的,便委托他来说说看。
他出面讲,查文斌自然是不好推脱,这修庙算不得是犯什么阴阳不吉利的事情,于是便点头答应,约定第二天一早过去先瞧瞧。
第二天等他到的时候一帮子人正在那里搬运东西,一些好久不用的双轮车架子,晒谷大筒子,基本都是一些家里不方便安置的大件农具。余下的便是还有十几口棺材,这都是有主的,各家请人拉各家的,一上午的功夫也都清理的七七八八了。
这洪村人出面修庙隔壁村的就自然是来凑热闹了,不过向来都是出钱的才是大爷,洪村人领了头那腰杆子就直,免不了会说上两句风凉话。隔壁村的人听不惯就开始嚷嚷,这大家心里本就有些不舒服,一来二去这又干起仗来了。
与洪村相邻的几个村落互相之间都有些矛盾,尤其是和洪村闹得最凶,这是为啥?还得从那条河说起,自狮子峰发源的一条大河贯穿了整个浙西北,最终一直流到上海的黄浦江,说是黄浦江的源头一点也不假。那时候农村里普遍缺电,洪村人比较聪明,沿河修了不少堤坝,建了总计四座水电站,外加最上面的水库,不仅自己电够用还能并网发电卖点钱。可这样一来就苦了下面的几个村,没水的时候吧,上游蓄水,来山洪的时候吧,上游还拼命放水,为了这点事,大家心里早就互相有意见了。
干仗这种事那向来就是说来就来,锄头棍子一窝蜂的就互相招呼,这下可好,庙还没修呢,庙门口就先用人血做了祭司。镇里、派出所都来人调解,这种邻里矛盾大多也是劝和为主,听着那些粗鲁不堪的言语,查文斌又开始沉默了,这就是真实的农村生活,难道他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嘛?
下午的时候总算是清了外村人,洪村的人负责去做打扫,也不知道多少年没人修缮过,那庙里原本铺着得地砖破得破,塌的塌。好在原本用的木料都很结实,除了一些瓦条需要重新铺设之外,大的框架不用动太多。
早些年里面是供着一尊神像的,得有约莫两米高,可惜文革的时候一并给砸了。原来墙壁上还有好些彩色的神仙绘画,如今也都成了大字标语,那些曾经历史的痕迹,就是短短十年的功夫,现在看起来却是那般的刺眼。
依照查文斌的看法,这庙的地基不用大改,无非就是修修整整,到时候去请一尊神仙挑个好日子便就算是行了。其实他能派上的用处真不多,建筑修复交给泥瓦匠和木工,墙壁上的绘画交给村里几个擅长丹青的老人,余下的妇女们负责打扫卫生,估计能有半个月的功夫就能做完。
查文斌也给请了个日子便就回去了,这一趟顶多算是出来放风,他已经在家里憋了很久了。
胖子自打走了以后就鸟无音讯,风起云也是一样,临走的时候听说风氏已经准备迁徙了,大概是短时间内怕都不会有什么联系。这日子越过越平淡,生活没有激情,他也就越来越沉默,沉默的让钭妃心急如焚。
在过去一些老庙里都会画上一些壁画,乡野小庙比不了名寺古刹都供奉着雕塑,壁画便宜,施工也方便,洪村有两位书画有些功底的人,一个与夏老六年纪相仿,另外一个则是一位小学老师,已经快要到退休的年纪。
这白天大家都要干活,进庙复原的工作自然就是放到了夜里,挑一盏煤油灯,两张凳子,一坐就是一整晚。画画的人特别容易入神,尤其是面对着老祖宗留下的笔墨,那墙壁上的人物油彩大多脱落,还有部分又被大字报给遮挡了,这份工作不算轻松。
老师姓候,解放前念过新式学堂,听说要不是因为战乱,他是可以到更远的大城市里求学的。高中的学历在当时已经是非常罕见,又画得一手好国画,算是我们当地比较难得的人才,兼职教学校里的数学和美术两门课,戴着一副大框眼镜,喜欢穿一套灰色的中山装。
还有一位过去是个漆匠,漆匠姓高,一手油漆功夫在当时很是吃香,一般的百姓家具都是自己砍木头请木匠打,打完了就得请漆匠来上色。过去漆匠不同于现在,他们是需要作画的,一些老床老箱子上都能瞅见他们的手艺,龙啊凤啊鸟啊花啊,多半是一些吉祥的图案。
候老师是一位无神论主义者,他坚信马克思和列宁思想,认同唯物主义价值观和世界观,他认为这个世界是没有神灵的。来这里作画纯属因为他德高望重,这是对他绘画艺术的一种认同;而高漆匠则完全相反,因为漆匠除了家具之外,另外一件事就是给棺材上大漆,这份工作一般人是不乐意接的,东家除了要给正常工钱之外通常还得加上一份红包,说是用来冲喜。这两个人也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不过搭伙在一起作画也是自己顾自己那块。
前两天两人都是吃罢了晚饭就过去,六点多的功夫干到十点左右收工,第四天的头上,候老师因为要批改考卷,所以来的时候晚了一些。高漆匠以为候老师当天不来了,一瞧到点了正准备收拾收拾走人,恰好迎面就两人相遇了。
高漆匠说道:“这么晚了还来啊?时候不早了,今天就算了吧。”
候老师是个严格的人,讲究当天事当天毕,他是这样教育学生的,也同样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于是他笑着说道:“我得把今天的活儿给干完了,要不然延误了大家的好日子不是罪过了。”说罢他就自顾自的进去了。
三月份的天还是有些冷的,高漆匠比他要年轻,转眼一想还是回头好心说道:“候师傅啊,有个事,我们手艺人呢有个规矩,晚上过了十二点是不能在这墙上作画的,您自个儿多注意一下时间,可千万别超了。”
第三章 画中画
老手艺人们相信,画是有灵气的,尤其是画人物,那些惟妙惟肖的人物鼻子眼睛耳朵眉头都是他们用心去勾勒出的,赋予他们生活在墙壁上也同样洋溢着灵动的气息。古有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规矩,这些规矩都是一代又一代的手艺人摸索出来的,你说不能信或者是不灵,其实谁也说不好。
候老师听闻高漆匠的劝阻也只是一笑而过,后半夜的他在宣纸上作画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这大概就是两个人的区别,一个是手艺人,另外一个则是艺术家。
两人平日里就没有什么来往,即使到了这里工作也是各干各的,老实说,侯老师不怎么瞧得上高漆匠,他认为高漆匠的作画水平并不是科班出身,草班子终究是上不了什么台面。后者见人也不怎么待见自己,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了去了。
候老师是个仔细的人,作画的时候全身心投入,有时候他甚至会忘了吃饭,平日里没啥爱好,闲暇的功夫邀上几个好友喝茶品画便是他最大的爱好了。这稷王庙里原来的图案多是一些人物,两边的墙壁上充斥着一个颧骨吐出,张牙咧嘴凶恶状的小鬼,这些小鬼通常在这种土庙里承担的是守卫的作用,它们有的手里拿着法器,有的则拿着接受贡品的托盘,也有互相调笑和攀谈的,每个人物的表情、个性、神态和动作都是各不相同的。
这种地方通常都是被渲染成恐怖的,所以平日里鲜有人进去,孩子们路过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加快脚步,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候老师摆好颜料,他已经复原好了两幅人物,鲜艳的色彩让墙壁上原本的斑驳顿时充满了生命,而今晚他打算复原的则是左边数过来的第三幅。
从经验和已有的轮廓判断,这应该也是一个小鬼肖像,侯老师预估可能需要三四个小时。老伴给他准备了点心,那是用玉米面放在铁锅上烙的菜饼。夜里空旷的大庙散发着颜料和菜饼的香味,夹杂着的是久未开过过而弥漫的发霉味,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那些没有清理干净的稻草里时不时发出“嗖嗖”的声音,侯老师知道那是老鼠,十一点多的功夫,轮廓大致已经被描了出来,接下去便是上色。放下画笔,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打开香喷喷的布袋取出了一块饼塞进了嘴里,看着前两天完工的图案,候老师颇有些得意,这些画当年一定是出自一个丹青高手的画笔,无论是造型还是场景都是那么的优美。
一边吃他就一边感叹道:“真的是漂亮啊。”这时几只胆大的老鼠从草堆里钻了出来,它们细长的鼻子挺得老高,贪婪的搜索着空气的香味。候老师见状觉得十分可爱,便掰下一点碎末丢到地上道:“吃吧,难为你们陪我一块儿做个伴,瞧你们那小鼻子小眼的,前有齐白石画虾,等我忙完了我就画鼠,你们呢就给我做个模特怎么样啊?”
这侯老师便是如此的一个人,吃完饼,喝口茶,刚准备落笔只听到身后幽幽的传来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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