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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中的情景就像镶嵌砖上粗线条的图案:靠得太近时,这些图案无法造成效果,只能从远距离审视才会发现这些图案的美丽。所以,得到了我们热切渴望之物就等于发现了它的空洞和无用。我们总是生活在对更好的期待之中,与此同时也经常后悔和怀念往昔的时光。而现时此刻则只是暂时被忍受而已,我们只把它视为通往我们目标的途径。这样,在就快到达人生的终点时,回眸往昔,大多数人都会发现自己自始至终都是“暂时”地活着;他们会很惊讶地看到:自己不加留意和咀嚼就听任其逝去的东西正好就是他们的生活,正好就是他们在生活中所期待之物。
这样,一个人的一生总的来说就是被希望愚弄以后,一头扎入死亡的怀里。[405]
除此之外,还有个体意欲的贪得无厌——正是因为这一缘故,每一个愿望的满足就又产生出新的愿望,这样的渴求永难满足,了无尽期!但是,这一切归根到底都是因为意欲本身就是统治万物所属的世界的君王;因此,部分是难以让它满足的,只有全部才能让它称心如意——但全部则又意味着无限了。与此同时,当我们考虑到这化身在个体现象的世界君王所能获得的又是多么微薄——通常只是足够维持个体的身体——那我们又被激发起了深刻的同情。个体深重的痛苦也就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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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正处于精神思想贫乏、无能的时期;它的标记就是人们尊崇各种各样拙劣的东西,并且,人们自创的、形容这一时代的重复词——“当代今天”(jetztzeit)——可谓相当贴切,其自命不凡就好像这一时代就是“特别”的、“杰出”的时代,为了这一时代的到来,在这之前的一切时代都只是搭桥铺路而已。在这样的时期,甚至泛神论者也不害羞地说出生命就是——用他们的话来说——“目的本身”。假如我们的这一生存就是这一世界的最终目的,那这就将是最愚不可及的目的,不管定下这一目的的是我们抑或另有其人。
生命首先就呈现为一个任务,也就是说,维持这一生命的任务,亦即法语的“degagnersavie”[9]。谋生的问题解决以后,我们经过艰辛努力争取回来的却成了负担。这样,接下来的第二个任务就是如何处理、安排这一生活以抵御无聊,而无聊就[406]像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猛兽,伺机而动、随时扑向每一衣食无忧之人。因此,第一个任务就是争取得到某样东西,第二个任务则是在争取得到某样东西以后,又不能让我们感觉到这样东西,因为我们对其有所感觉的话,它也就成了一种负担。
如果我们试图统观整个的人类世界,那我们就会看到到处都是永无休止的争斗。人们为了生存不惜耗尽全副的身体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投入殊死的搏斗,防备着各式各样随时发生的、威胁着我们的天灾人祸。而对付出所有这一切努力所换回的报酬——亦即生存本身——审视一番,我们就会发现这生存里面有着某些没有苦痛的间歇时间,但这些时间随即马上受到无聊的袭击,并且很快就被新一轮的苦痛所终结。
在需求和匮乏的背面就是无聊——甚至比较聪明的动物也遭受它的折磨。这是因为生活并没有“真正的内容”,生活只是被需求和幻象所“活动”起来,而一旦这些需求和幻象没有了,生存的荒凉和空虚就暴露无遗了。
人的生存肯定就是某种的错误——只需简单留意下面这一事实就足以认清这一道理:人就是需求的凝固物;要满足这些需求是困难的,而这些满足带给他的除了没有苦痛的状态以外,别无其他,而处于这一没有苦痛的状态之中,他也就落入了无聊的魔掌。这一事实直截了当地证明了:生存就其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因为无聊恰恰就是感觉到了这一生存的空洞、乏味。也就是说,我们的本质和存在就在于渴求生活,而假如生活本身真有肯定的价值和真实的内容,那是无法产生无聊的。仅只是存在本身就已经让我们充实和满足。但现在,我们对自己的存在并没有感到高兴,除非我们正在争取达到某一目标——因为距离遥远和遭遇障碍的缘故,这一目标[407]显得会带给我们满足,但目标一旦达到,幻象也就会随之消失——或者,除非我们正在从事纯粹的智力活动,也就是说,在进行这些活动时,我们从生活中抽身,现在是从外面回头审视这一生活,就像坐在包厢里的旁观者。甚至感官的快乐本身也只在于持续的渴求,而一旦目标达到,快乐也就消失了。一旦不是处于上述两种情形,而是返回存在本身,对生存的空洞和虚无的感觉就会袭上心头——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无聊。甚至我们内在特有的、无法消除的对特别、怪异事情的追求和喜好也显示出我们巴不得看到事物发展那单调、无聊的自然秩序能够中断。甚至上流社会的奢侈、热闹的喜庆和富丽堂皇的排场也不是别的,其实正是为跨越这一本质上贫瘠、可怜的生存而作出的徒劳无功的努力。这是因为那些贵重宝石、珍珠、羽饰、天鹅绒,还有如此之多的蜡烛、上蹿下跳的舞者、戴上又摘下的面具——所有这些到底又算得了什么?没有人此时此刻感到完全幸福,真的感到完全幸福的话,那他可能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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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极尽巧妙和复杂的机体就是生存意欲所显示出的最完美的现象,但这些现象最终还得化为尘土,这些现象的整个本质和努力因此也最终明显归于毁灭;意欲的所有争取根本上就是虚无的——这些就是真实和坦率的大自然所给予的单纯、朴实的表达。如果我们的存在本身具备价值、是不附带条件之物,那这种存在就不会是以非存在为目的。对这一道理[408]的感觉也隐藏在歌德优美诗句的字里行间:在古老塔顶的高处,
是英雄的高贵精灵。
死亡的必然性……可以首先从这一事实推导出来:人只是一种现象,因此,并不是“真正、确实的”(柏拉图语)——如果人真的是自在之物,那人就不会消亡了。至于隐藏在这些现象背后的自在之物却只能在现象里呈现出自身——那是自在之物的本性所使然。
我们的开始和我们的结局构成了多么强烈的反差!前者产生于肉欲造成的幻象和性欲快感所带来的心醉神迷之中,后者则伴随着所有器官的毁坏和尸体发出的恶臭。在愉快和享受生命方面,从出生到死亡走的也始终是下坡路:快乐幻想的童年,无忧无虑的青年,艰苦劳累的中年,身衰力竭并经常是令人同情的老年,临终疾病的折磨和最后与死神的搏斗。这一切难道没有表明:存在就是失足,恶果随后就逐步和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来吗?
把生活视为幻灭是最精确的看法,所有一切都清楚无误地指示着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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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生活具有某种微观的特性:它是一个不可分的点,它被时间、空间这两样强力的透镜所拉开和拉长,因此,我们[409]所看到的生活已被放大了许多。
时间是我们头脑中的装置——它透过某种时间上的维持让事物以及我们自身彻头彻尾的虚无的存在披上了一层实在现实的外表。
由于在过去错失机会获得某一幸福或者享受某一快乐而后悔和悲哀,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啊!因为这些幸福或者享受到现在还能剩下些什么呢?只是某一千瘪的记忆罢了。对于所有我们真实享受和经历过的事情也是同样的道理。因此,“时间形式”完全就是一个媒介——它就像是特意为让我们明白所有尘世间快乐所具有的虚无本质而设。
我们以及所有动物的存在并不是某样牢固、起码是暂时不变的东西,相反,这些只是流动性的存在……,它的存在就在于持续不断的变化,就像水里的漩涡一样。虽然身体的“形式”暂时和大概地存在,其前提条件却是身体物质持续变化,不断地新陈代谢。所以,所有人和动物的首要任务就是无时无刻不在争取获得适合于流入身体的物质。与此同时,他们也意识到以上述方式只能短暂维持像他们的这样一种生存构成。所以,随着死亡的临近,他们就渴望和致力于把其生存传送和交给即将取代他们的另外的生物。这种渴望和奋斗呈现在自我意识里就是性欲,而在对其他事物的意识、因此也就是对客体事物的直观中,则以生殖器现形。我们可以把这种冲动和驱力比之于串起珍珠的一条线,而那些快速交替的个体生物则是这条线上的珍珠。如果我们在想象里加快这种交替,并且在整个序列中,同时也在单一个体里,永远只看到永恒的形式,而物质材料则永远处于变化中,那我们就会意识到我们只有一种表面的、似乎的存在。对生存的这种理解和阐释构成[410]了柏拉图这一学说的基础——这一学说告诉我们:存在的只有理念,而与理念对立的事物只具有影子式的构成。
我们纯粹只是现象,与自在之物截然有别——这一观点通过这一事实得到了直观的阐明和证明:我们生存不可或缺的条件就是持续的吸收和排泄物质,对此的需求(作为食物和营养)总是一再重复出现。这是因为个中的情形就像那些经由烟、火或者喷射的水流所引出的现象——一旦供应物停止,这些现象就逐渐消失、停止了。
我们也可以说生存意欲只通过纯粹的现象显现出来,而这些现象将完全、彻底地化为无…但这种“无”以及连带现象却始终处于生存意欲的范围之内并以生存意欲为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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