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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陆沉总会回忆自己当初是怎么喜欢上贺平安这个蠢货的。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喜欢这件事情是循序渐进的,即使是一见钟情,往往也是日久生情之后再给初次见面那一丝好感下一个定论罢了。
一见钟情这种事情在陆沉身上当然发生不起来,很多时候他甚至是想要杀了贺平安的。
于是过了好多年,他思量,心中的第一起涟漪,应是在那天。
那天是一个大雨天,陆沉带着他王爷的仪仗冒雨走在路上。红色的金云龙纹华盖哗啦啦的滴着水,后面跟着的两行侍卫一个个锦衣华服却被雨水浇了个灰头土脸,他们扛着仪刀、 仪锽、斑剑走得摇摇晃晃。
避雨的京城人都从脚店茶楼里探出头来,笑看这大街上的一队冒着雨的仪仗队。有人小声问“晋王这是在干什么?”小二回答“听说是要请神呢。”既然是请神,便只好冒着雨去请了,躲雨或打伞都会显得不合礼仪有失诚意。
陆沉走到书馆的时候已经被雨水打得浑身冷噤,靴子里也灌满了水。他心想,若是贺平安交不出《墨经》定要将这人碎尸万段!
抬头,看见书馆的招牌上大书四个字——小鹤书店。
陆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跨过门牙而入。
入了小鹤书店,便看见了小鹤。
小鹤正叉着腰指挥着一堆人装书,小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副小老板派头……
转头看见陆沉来了,招招手“你随我来。”便蹦蹦跳跳的跑去仓库了。
其实《墨经》贺平安许多天以前就印好了。他看陆沉这么想得到墨经,就觉得这本书若是写出来了肯定是抢手货,于是和刘老儿谢紫玉加班加点的赶,希望将来能卖个好价钱。
写完的时候,明阳散人的书信也回来了,一共四个字,“随意处之”。这还真是双喜临门呀。
于是开开心心的刻好雕版,印了一堆来卖。
结果在书摊最显眼的地方摆了正在三天也无人问津。
贺平安反思,嗯,一定是封面太死板了,深蓝的底子上一共就印了“墨经”两个字。听起来像“论语”一样让人觉得枯燥。可是书已经印完了呀,总不至于拆了重装。于是他连夜刻了好多只鸭子,印在封面上,这样就……至少显得活泼了一些。
还是无人问津。
一定是定价太贵了,咬咬牙,便宜两文。
依旧无人问津。
嗯,那就增加赠品!小平安凭着那一手精湛的刻鸭子技艺,连夜刻了八十多只鸭子。随刊附赠。
仍然无人问津……
那、那、那……小平安也没办法了。他鼓起勇气问了好几个经过书馆的路人,为、为什么不买《墨经》呀。
得到的回答统一是“那是啥玩意根本看不懂呀。”
哎,果然还是看不懂吗?这下没办法了,只好重新改内容。
谢紫玉马上阻止他,“不必改,一个字都不用动。这墨经的每一个字都是提炼千年,一句不多、一句不少,你改它作甚?这书原本就不是写给那些个凡夫俗子看的,天下能看懂的人绝对不超过二十个!要我说,你原先印那八十本就印得太多了!”
哼,小平安才不要听谢紫玉的呢,就知道教训人,还瞧不起人……
可是……其实贺平安也看不懂《阵法部》,刘老儿、秦生、谢紫玉都不肯帮他改。于是,他只好就改自己会的《机巧部》了。
嘛……其实《机巧部》里有许多词他也搞不懂到底是啥意思,想改都无从下手。最后决定在图纸上下功夫。
贺平安一直觉得,机巧这种东西怎么是语言能够讲明白的呢,一定要做出来才算数嘛。与其是一章一章的文字,还不如是可以把玩的物什来得方便。为了使人能做出来,平安画了很详细的图纸,一步一步的来。图纸很复杂,往往一个很小的机关就有几十个步骤上百种零件。为了不使人觉得枯燥,平安还认认真真的画了只鸭子先生在一旁分步骤讲解,嗯,还有课后问题、举一反三、小朋友你会读了吗……的环节。
即使是这么认真的做,这本书依旧卖的很不好。几天也就卖出了那一两本。然后书馆就被贺平安快玩倒闭了,管装订的伙计们工钱也快发不下来。他忙去问谢紫玉和刘老儿,怎么办呀。二人回答,这书就是写给有缘人的,既然书馆做不下去了便不要强求。
于是平安只好去问经验丰富的老伙计问,怎么办呀。
老伙计说道,“我看小掌柜你画儿画得倒是不错,刻几本图画书卖,一定能赚钱。”
于是贺平安兴冲冲的问,“刻什么题材好呢?”
“我去找找。”说着老伙计从书馆层层摞摞的书堆里翻出一本花花绿绿的来。
贺平安忙凑过去看。
只看了一眼,就跳出去八丈远,脸就红到了脖子根。
老伙计翻出来的是一本春宫图。内容极尽淫靡,大有炸平庐山倒转地球之势。(喂
小平安虽然啥也不懂,但是看了一眼……他还是……貌似懂了。
“不、不太好啊……这个。”
“怎么不好?”老伙计晃晃手中花花绿绿的本子,“我们这小书馆之所以可以勉强维持到今天呀,靠得就是它!”
话说陆沉当时买下这书馆就是为了使贺平安尽快的写出来墨经。让他没料到的是,这个书馆从前还兼营柳陌花衢的禁/书生意。
……之前由于战乱,大家都食不果腹的,哪有心思思淫/欲?于是这书馆就濒临关门大吉。现在战争结束,店里的伙计们有渐渐重操就业。其实,在贺平安不知道的情况下,伙计们已经偷偷卖了一些小黄书来中饱私囊了。可是贺平安毕竟是小老板呢,一直瞒着他也不是个办法。
于是……是时候让孩子明白道理了。
之后,虽然贺平安看到这类书还是会跳开八丈远,但是他已经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目睹各种黄书在自己的店里进进出出了,毕竟……快倒闭了么。
嗯,就是在这么个惨淡经营的状况下下,陆沉来收墨经了。
贺平安心想,哼,都怪这家伙。
就是因为陆沉如此费尽心机的想要得到墨经,贺平安才得到了这本书写出来一定能赚大钱这一错误认识……
因为大雨,摆在外面的书都被收进了里屋。陆沉跟着贺平安进去,看见一大堆书重重叠叠摆在地上。
贺平安怀着“不能便宜了这家伙”的心态,连拿了三本墨经递给陆沉。
陆沉拿着书,心想,原来二百多卷的墨经有这么厚吗?
然后他发现拿到是三本一模一样的书,问贺平安,“你给我三本做什么?”
贺平安笑眯眯的回答,“怕你弄丢了嘛。”
一本看,一本收藏,一本布教,多合适……
陆沉懒得理会他了,拿着书转身要走。
贺平安拉住了他的袖子。
陆沉不耐烦的回过头看着他。
贺平安伸出小白手,“给钱呀。”
“嗯?”
居然还要钱,陆沉完全没料到。然后,他突然注意到这书库里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书籍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墨经》。
面对着这么多本书,陆沉死死盯着贺平安,“你把墨经拿出去卖了?”
贺平安点点头,“你又没说不许卖。”
陆沉的眼睛跳了一下,他真想揍贺平安一顿。
但这是陆沉的失误,他以为但凡秘籍,本门派的人恨不得藏个不留痕迹的。于是保密工作应不该自己操心。
哪知道贺平安的思维总是这么奇葩,竟印了一堆拿出来卖钱。
陆沉冷静下来,“你卖了多少本?”
贺平安伸出五个指头,“就卖出五本……”
陆沉又问,“都卖到哪了,有帐吗?”
贺平安点点头,“我师兄记了的。”
陆沉背过身,望着窗外的大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如银线落下。
还来得及,他想。
待这雨停了,就去查账。这五个人自然是活不了了,只怕他们会把书传给他人……这一屋子的书当然也不能留下了,还有自己手中这三本,留下一本就好。
与其说是留下一本就好,不如说是只留下一本,才能令人放心。
想着想着,就听见贺平安说,“哟,不下了。”
正赶上梅雨季节,整个月的雨都连绵不断。印好的书油墨很难干,即使是干了的,也一股书库里的隐晦发霉味儿。
难得雨停了,太阳透过云洒落在地上。贺平安想要晒晒还没装订的书页。他和伙计们搬来桌子找到没湿的空地儿上放好,把书页一张张铺开来对着阳光晒。
搬了十几张桌子,仍是晒不过来,这次贺平安印了一百多本呢。只好去里屋把床和柜子也搬出来用。
担心书页被吹走,平安还在每一页上都压了一块小石头。
陆沉看着贺平安忙上忙下的样子,心想,终究不过付之一炬。
陆沉找来林仲甫,悄悄带着几个兵士去找账簿,查那五个人是谁。又派其他人回去拿干衣服,顺便带一堆人马过来。
既然他已得到了墨经,这书馆自然不必存在,一把火烧了就好。
打点好一切,陆沉坐下来开始看书。
深蓝色的封面一角,印着一对鸭子戏水。陆沉发现三本墨经封面上印的鸭子都不一样,还有两本分别是鸭子捉鱼和母鸭领着一群小鸭。再看看窗外正晒着的一张张封面,上面的鸭子几乎没一个重样的,每一只都刻画的很细致。
打开书,一股墨的清香扑面而来。“阵法部”三个字印在浅黄色纸的正中间。下面又印着一些繁复的花纹……贺平安总会在意这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再翻一面,便是阵法部的正文——
兴、任、将、辑、材、能、锋、结、驭、练、励、勒、恤、较、锐、粮、行、移、住、趋、地、利、阵、肃、野、张、敛、顺、发、拒、撼、战、傅、分、更、延、速、牵、勾、委、镇、胜、全、隐。
陆沉皱眉,这每句一个字是何意思?完全不知所云……偶尔贺平安懂的时候会有一张阵图作为例子,贺平安若不懂,那段内容也就跟着如同天书了。
陆沉草草把“阵法”翻过。
终于翻到了机巧部。这部分内容贺平安都懂,想来写得会明白些。
只见“机巧部”三个字旁画着一只头戴红缨帽的大肥鸭,扑扇着翅膀说道——
欢迎来到机巧的世界,嘎嘎。
陆沉只觉得后脊梁骨一凉。
贺平安一直觉得机巧部写得太枯燥无味了,于是就想画一只鸭子来增加亲和力。结果却起了反作用,陆沉觉得那只鸭子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紧接着,每一页都有那只鸭子站在一旁讲解。它会扑闪着翅膀教你制作各种各样的木工活儿,带着不合时宜的微笑、时不时的嘎嘎两声。而且这些木工活都很复杂,却由一只简笔画鸭子讲出来……简直是一种嘲讽。
陆沉面无表情的把“机巧部”翻完……额头隐隐一根青筋绷起。
贺平安却是对自己印的这本书满意极了。
也许不太引人注意,每一页的页脚他还细细的刻了兰草,每一页的姿态都略有不同。因为他家的书房就种着一株兰草,爹爹总是会细细打理,爹爹不在的时候就由哥哥打理。
小的时候,爹爹逼着他在书房读书,读不下去,就看着那株兰草发呆。微风和煦,兰草微微浮动……在贺平安的脑子里,书和兰草就像书生和美人,永远都是一对儿。
此刻,平安拿起晒好的一页纸,凑到鼻子前闻,有一股松树的清香。沙沙沙的风声入耳,也浮动着书页,仿佛风入松。
正想着风入松,便又迎来一阵大风。哗地,吹开了压在书页上的小石头,成千上万张纸,如同蝴蝶般纷飞。
贺平安“呀”了一声。
看着这纸上繁华,如同活了一般在空中喧嚣、散落、飞远。
陆沉冲出屋子,看着满天的纸,飞出了院子,飞到邻家,飞到雕栏画栋,飞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人人都可以捡起,都可以看见。
陆沉随着风去捉这些书页,可是这书页是一百本墨经的数量,他如何顾得过来。忙奔到前屋,叫林仲甫和留下的几个兵士和他一起拣。
冲出屋子,陆沉在那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简直疯狂的捡着书页。挑着担子的小贩,果子被陆沉撞了一地,迎亲的队伍被兵士们冲散得七零八落,赶车的马夫只好来个悬崖勒马,整个街市一片鸡飞狗跳……
贺平安第一次见到陆沉如此慌乱,于是他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笑过,又忽然愣住。
平安弄明白了一件事,陆沉不想让别人见到墨经,他要据为己有。
陆沉被自己撞翻的果子滑了一跤,重重摔在泥地里。他气急败坏的撑起胳膊,想要爬起来。
抬头,就看见了贺平安。
一个恍惚,正如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
他摔了一身的泥,无比尴尬、他穿了一袭月牙白低头望着他。
贺平安说,“陆沉我有些瞧不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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