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说:高纬度战栗作者:陆天明字数:3511更新时间 : 2017-07-31 17:2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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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到底会产生什么矛盾?以这位代省长的脾气个性和阅历,怎么会去“陷害”一个一直被自己器重、亲手提拔起来,而且无论从行政级别还是行政职务上说,一直比自己都要低许多的人?

  邵长水真是想不明白。

  邵长水把车停在离咖啡吧不远的界河边上,打量着这小城的夜景,看着在黝黑的江面上来回穿梭的气垫船上发出的灯光,听着从咖啡吧里传来的低微的美国乡村音乐,一边等着劳爷的来电,一边在心里这么翻腾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手机突然响了。邵长水赶紧拿起来接听,是劳爷打来的。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只听得劳爷从牙缝里嘶嘶地出气,短促而低粗地呻吟着,让他马上去见他。邵长水忙问,怎么了,您在哪儿呢?劳爷说,你上医院来吧。赶紧。邵长水忙问,干吗去医院?您怎么了?劳爷不耐烦地打断他的问话说道,你就赶紧吧。我出车祸了。我在地区人民医院急诊室哩。邵长水忙问,没什么要紧的吧?我这就去。劳爷哼哼了两下说道,暂时还没死哩。以后,就难说了。你快来吧……

  邵长水忙赶到急诊室,眼前的景况居然比他能想象到的要严重得多。出现在他眼前的劳爷,整个儿跟一个血人儿似的,已经打上吊针,输上氧气了。脸色青白得厉害。一条左腿肯定是撞断了,好像在离开车祸现场时,就被去抢救的医护人员用夹板绷带固定住了。那洁白的绷带也早已让渗漏出来的鲜血染透。但,主要的伤恐怕还不在那条腿上,而是在额头和胸部。由于胸腔内部什么地方已然破裂,这时,劳爷每一口急促的喘息,都会从他嘴角处迸出一丝丝带血的泡沫。即便在这时刻,他的一只手还紧捂着他那个黑色的真皮小手包,好像怕谁夺走它似的。让邵长水吃惊的是,到了这一刻,生性固执和要强的他还在跟那个主治大夫较着劲。主治大夫要立即把他送到手术室去做急救手术。他却固执地、十分吃力地反复说着:“……转院……你给我转院……我不在你这儿动手术……”主治大夫好像跟劳爷挺熟。(边境小城就那么点儿大,人与人之间,特别是有一定声望和地位的人,很容易熟识起来。)他很严正地告诉劳爷:“劳经理,情况很危险。时间也有限……如果不马上进行手术,我就不能为你保证什么了。”但劳爷还是坚持要转院,看到邵长水走进急诊室,他立即示意主治大夫,他要跟邵长水单独说一会儿话。

  “劳经理,您真的是不想要命了?”主治大夫说罢,额头上渗出些冷汗珠子,但仍然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

  这时,劳爷已虚弱到极点。(邵长水完全想不到,一个多小时前,还是那么自信强硬的一条汉子,仅仅间隔了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已经连话都快说不动了。)等急诊室的门在那位主治大夫身后关上以后,他闭上眼,让自己稍稍喘息了一下,才吃力地抬起一只手,示意邵长水挨近一些,听他说话。等邵长水弯下腰,贴近了他的时候,他说出的一句话,着实让邵长水吃了一大惊。他说:“救……救救我……救救我……”
  邵长水一愣。不听大夫的处置,却要他来救他。什么意思?“还是听大夫的话,赶紧去做手术吧。”他着急地劝道。

  “不能在这儿做手术……明……明白吗?不……不能……”他想用力抓住邵长水的手,详细解释一下这个医院和这几位大夫的“背景情况”,但这时他已经完全没有那个力气了。但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这个恳求是那么的急切,无奈。这一瞬间,他眼眶里甚至迸出了泪水。很绝望,很焦虑的一种泪水,而后用力抓过邵长水的手,抓起那根带血的绷带,在邵长水的手心里,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血字,“谋杀”。

  “是……是……是谋杀……谋杀,不……不是正……正常的车祸……明……明白吗?”他低声地喘息道。他含着眼泪,试图向邵长水说明真相,但已经没有力气再往下说了,只能又干干地咂咂嘴唇,再一次喘息着合上了眼睛。本想休息一会儿,攒点力气,再跟邵长水做一点什么交代的,这时听到诊室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透过门扇上那两块窄长的磨砂玻璃,可以隐隐绰绰地看到,又来了好几个人,聚集在急诊室的门外,好像马上就要闯进来似的。

  劳爷感觉到了外头的这个阵势,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再度示意邵长水靠近他,用罕见的毅力,从自己那个手包里掏出两样东西,塞进邵长水随身带着的那个手包,并示意邵长水赶快把手包的拉链拉起来。这时,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做任何动作了。那个带血的手包,也“啪嗒”一声,从他指缝间滑落了下来。邵长水刚要弯腰去捡,诊室的门被推开了。大夫、院长和闻讯赶来的盛唐集团公司老总饶上都、市交通管理局事故处理科的几位同志……一大群人一起涌了进来。邵长水潜意识地警觉到,自己这时不能去碰劳爷的这个手包,不能在劳爷的手包上留下一点自己的指纹。为什么自己不能碰这个手包,为什么不能在它上面留下自己的指纹。碰了它,留了指纹,又会怎么样……所有这些问题,这时他还都说不清。只是多年的刑警生活和刑侦经验“融合”“转化”成本能里的某种东西,在提醒他,警告他:“别碰它,别在它身上留下你的任何痕迹。”他服从了这种发自本能的警告,一个激灵,一哆嗦,立即缩回了已经快要触碰到那手包的手,直起腰,向闯进门来的那一帮子人转过了身去。

  已经毫无自主力的劳爷很快被推进了手术室。那个带血的手包也被那一帮人中的一位捡拾起来,带走了。劳爷被推离这个诊室时,脸色灰白,神情却显得非常平静,似乎像是昏迷过去了,眼睛再也没睁开过。但邵长水却感觉到,劳爷此刻是清醒着的。他的眼皮在轻微地战栗,他左手的两个手指也在不住地抖动着。可以看得出,他是想努力睁开眼,张开嘴,想最后再跟邵长水说一点什么的。只是,他没有力气再睁开眼了,没有力气再说任何话了。

  一个多小时后,已经摘去手术手套和口罩的主刀大夫,很平静地走出手术室,对等候在门外的那些人说,很抱歉,因为伤势太重,送来得又太晚,劳经理没能抢救过来。“真没想到,他的生命力和生存欲望还那么强,血压、心跳和脑电波完全消失后,他的呼吸还一直坚持了好几分钟。真是奇迹,完全是个奇迹。”

  
四 一场春雨,是绵绵细雨 

  离开医院后,邵长水马上回到那个小宾馆,匆匆办了退房手续,本想马上离开这个边境小城,当晚就赶回省城去。但是,车出了城,飞一般地跑了十来公里,却怎么也没法再往前走了。他浑身胀热,呼吸短促,手脚酸软,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看不清路况,也注意不到那些呼啸而过的大货车的状况。在通过一段破碎的路面时,他几乎没加任何处理,整个车被一个大坑颠飞了起来,脑袋猛地撞到车顶上,胸部也被方向盘重重地那么磕挤了一下。眼看失控后的车子斜刺着直向路边的水泥护栏冲去,他这时突然清醒过来,惊慌中,本能地去点 


了两脚刹车,又往回打了半把方向。车几乎擦着那水泥护栏,又往前滑行了那么几十米,才慢慢停住了。

  脑袋嗡嗡地胀疼,胸口也隐隐闷疼。不知何时,车外淅淅沥沥下开了小雨。听着小雨均匀地打在挡风玻璃和车顶上的窸窣声,过了好大一会儿,浑身一直紧绷着的他,才慢慢有所松弛下来。借着大灯的强光,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前后左右的情况。发现路的左前方不远处有个出口,出口外连着一条并不太宽的砂石路。黑暗中看不清这条砂石路到底通向何处,但砂石路两旁各栽种着一排高大的杨树,在黑夜里,这些拥有粗大树身和巨大树冠的老树,把这条路掩蔽得很严密。他这时正需要一个比较清静而又确保自己不受干扰的地方,停了车,让自己认认真真地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好好评估一下。于是松了手刹,挂上一档,慢慢把车踅进那砂石路口,又往里走了二三十米,这才完全停了车,灭了灯,熄了火,松开安全带扣,长吐出一口气,往座椅上一靠,忍着头部的胀疼,对自己面临的局势,细细检点起来。

  首先他确定,自己在事发后,立即慌急慌忙地离开这小城,是非常不明智的。假如,劳爷确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被“谋杀”的,那么“凶手”一定早就盯上了劳爷,因此一定也掌握了他邵长水的动态。甚至还可以做这样的推断,“凶手”决定今天对劳爷下手,很可能跟他俩今天的这个见面不无关系。(跟最高人民法院的那个最新决定也有某种内在的关系?)“凶手”,或“凶手”背后的人,不希望劳爷把他近几个月来调查了解所得,交到邵长水手里,所以抢在他俩细谈前,下此“毒手”“灭口”。如果这个判断成立,事发后不久,他突然“失踪”,离开了这个小城,只能被这帮人认为,他已经从劳爷嘴里得到了什么情况,他们就会或明或暗地追踪过来,要纠缠他,控制他,甚至在必要时,也未尝不会对他下什么“毒手”,以图“灭口”。为此,现在他必须以一个平常人的平常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以便能让他们错以为,他从劳爷那儿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假如不是谋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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