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说:奇幻夜: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一作者:李碧华字数:3542更新时间 : 2017-07-30 20:4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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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套已残破,瞩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东西”,已干,凝成硬块,是血吗?是干了的,经过岁月的血吗?那双手——不,那双手套上,竟仍套着指环,但钥匙饰物不见了。 
在——我——处。 
      这回,真的看见有一张昏黄的照片,签了上款:「吾爱」。下款是:「燕燕一九三三」。 
只是一张唱碟封套。即我如今设计相类的功课。 
      封套中间挖空了一个圆形,见到黑色唱蝶的中心部分。抽出来一看,它砸得崩裂了一角。即我刚此粗暴的结果。 
      一九三三? 
      灌录的主题曲,是:《断肠碑》 
      封套底印了歌词:

      (中板)秋风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断肠人。 万种凄凉,重有谁过问。 亏我长年唯有两眼泪痕。(慢板)忆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废寝。…… 
      龙凤烛,正人灯花惨遭狂风一阵,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难返芳魂。俺小生一篇恨史,正系虚徒于问。问苍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钗群。天呀你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莫非是天公有意将人来胡混。 莫非是五百年前,债结今生……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刘海,浓妆,戴着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辉映,要多俗艳有多俗艳。她七分脸,浅笑若无。人应不在,但头套染血……
      铁箱子中,还有一个小盒子。 
      这个小盒子木质,雕细花、缠枝。有个小小的锁。我拿出来,就灯光一看,赫 
      然是以口红写上的:

      赵保罗吾爱 

      PAUL CHIU ——没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么可能用这种方法来找我? 
      我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她,没爱过女人,我根本不爱女人,不认识燕燕,不吃燕窝糕。这是一个陷阱! 
      这是阴谋! 
      拧着那条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钥匙,我颤抖着。几番对不上锁孔。 
      我恐惧,冷汗滴下来,越来越寒,呼吸也要停顿,只要有一点异动,我一定弹跳起来,撞向天花板。我挣扎着,有极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谁”了!—— 
      喀嚓。



《纠缠》

  我现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区,大榄涌水塘旁边,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两层高建筑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这是一座监仓。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时间少,远不及想起我的儿子,当我有觉得痛的时候,我知道的不是肠痛,胃痛,这是子宫内的痛。他回来了。他在门上乱扣乱抓。他没有哭,只是冷冷叫道:“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儿子。 
  先说大儿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个儿子。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务处附设的自动拍照机拍照,嚓嚓嚓嚓四张,每一张有两个人,我与我儿。 
  走上弥敦道一座旧楼,楼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见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刚巧在转角的地方,便是医务所了。 
  我来的时候故意穿差一点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医生收费便宜些。 
  我又挑拣一辆不大客满的巴士,跑到车尾的位子上,车程颠簸得很,真好,这样必能助手术顺利完成。 
  医生是陈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医生,我会以为她是媒人。不过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圣。 
  “不用怕。”她说。她用一条带子缚紧我的手臂,那么紧,令我手上的筋脉贲起,如一条绿色的蚯蚓,几乎要破肤而出。然后她插了一根尖锐无比的针管进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来堕胎,她抽我的血干吗?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骗我一些血,回头好去卖给人。 
  现在,我卧在一张所谓手术床的物体上。那床单犹有星星点点黄斑。本来不是黄色,也许是褐色,像经过一个不甘心的人动用大量力气,把它死命的洗擦,终于褪了色。所以当人卧上去时,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干净,抑或是不的肤色了。 
  我没有机会仔细一看。 
  谁有工夫一边接受手术一边观察床单? 
  我还没有卧定,医生硬把我的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种极冷金属架上。我也没有机会仔细一看,是什么金属,可以冷成这样? 
  医生来检验我的身体,浑身上下里外,无一幸免。她在此刻占尽上风,而我肉随砧板上,我唯一的收获将是“失去”。 
  无事可做,惟有瞪着天花板以压惊。 
  天花板上有剥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来了。 
  天花板上有残破的洞。 
  ——忽然间,我见到一下闪闪的光。 
  像刚才去自动拍照机拍照,照片中只有我一个人,但其实一共有两个,儿子在肚中。光闪的时候,我想象这是他的遗照。 
  现在当这小小的光一闪。我很惊骇,那是一只眼睛呢。我用尽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离很远,但面面相觑。 
  一个小小的头伸出来,是头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着我。也不走,也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 
  在我已忘记了身在何方的时候,忽然听得医生在说:“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换一个自以为较为适当的位置。“这样可以吗?”卑微地问。 
  “是子宫位置不好。我要收贵一点。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关头,我裤子脱下来,双腿分岔置在金属架上。六神无主,还被一头小老鼠监视着。她要多收一百元!谁能不就范? 
  渔肉乡民。 
  我还不曾答应,已有各种恭后我的物件:麻醉针,小铁爪,金属棒,钳,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钳……“哎吔!”我惨叫一声。 
  她骗我! 
  她说现今科学昌明,手术一点也不痛。只是把里面的东西捣糊了,然后用管子吸出来。 
  她说一点也不痛。 
  我无法节制地惨叫着。我听到二十年来未听过的混杂的声音。有车声,汽笛声,金属撞击声。一只尖锐的铁爪在一块铜板上抓着;一千只大大小小的闹钟各自争鸣。人的吵架声,兽的吵架声……。像有一个密封的瓶子,世间一切声音都被强力压塞进去。渐渐忘记痛。 
  我突然后悔。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儿子!” 
  “别动!”医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别动!嘘的一声就过去了。” 
  然后她安慰我:“没事的呀。疤痕只在里面。休息一会儿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刚好看到一个瓶子。 
  里面,有一截肠子般的东西,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环抱着他。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沉下去,大概两寸高。 
  这是我的儿子。 
  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这个看来像媒人多过医生的妇女,又告功德圆满。她回身把一对斑斓血肉,沾着血渍的棉花团,拎到外面一个厕所中。 
  接着。哗啦的水声传来。 
  先是在沟渠,然后流归大海。因为经过多重关卡,终于些微血色也没有。他是那样苍白地,离开了人世。 
  我很寂寞,只觉得体重骤减。从未试过这样轻。 
  麻醉药还未过去,又休息了一会儿。 
  我没什么事可做,医生也没什么事可做。 
  半个钟头前她还对我和蔼可亲,现在有些不耐烦。不过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她再找些话来说:“不痛吧?早就说过不痛的。不过有点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乱地擦一点在颊上。胡乱地擦一点在唇上。镜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异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飞了,我用小指头把它抹掉。 
  “你们这里有老鼠?” 
  “不。”她有点强调:“怎会有老鼠?这是医务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监视整个过程之后,悄然引退。为什么会这样? 
  “好了吧?”医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镜子中瞥到自己的脸色,因为胭脂的帮忙,充满朝气。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常 
  “我走了。”试试走两步。 
  一出门,我见到一个影。 
  这男人背着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么熟悉的身形——于黑暗里熟悉。他是我儿的父亲。多可笑,我甚至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儿子,要父亲来干什么? 
  当我抬头看到他,尴尬还是有的,不知说些什么?又不是秋凉天气。 
  “——替我拿着这个袋子吧。” 
  我的袋,是个硕大无朋的布袋,里面盛满儿童百科全书的样本,音乐集的封套……。帮我们公司买套书,可以获赠熨金封面的精装日记簿或唱片。这些起棱起角厚薄匀的东西,包括我的事业,我的爱情,我的快乐,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实,一切都在大袋子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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